第13章 都会有的
裴长宁醒来时雪女已经去练舞了,她在被窝里翻了翻,将锦被卷了卷,将自己裹紧,窝在被窝里发呆。
她昨夜竟是梦到旷修了。
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说起来她与旷修也分别有两年了,他说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让她先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两人约定好五年后在燕国见面,届时再一同游历。
没想到这一别便是天人永分。
裴长宁愣愣的看着床幔,抬手遮住双眼,眼前升腾的雾气开始凝聚,湿了长睫,最后自眼角滚落,没入她的鬓发中。
那是她在此间第一个真正交心的朋友。
屋外忽的响起琴音,先是调弦试音的铮铮声,而后便是一首她极为熟悉的曲子。
是云锦台前对桃源的憧憬,是温柔拂过晴昼海的暖风,是落星湖上层叠的月色,是生死树的欣欣向荣,是仙迹岩上每一次闲适的落子,是三星望月上缀着星子的夜空。
寒江水皱烟波尽,未解何处桃源春。
是《桃源非梦》。
裴长宁披着外衣下了榻,透过窗纸看到了在屋外席地而坐的琴师。
她捂着脸缓缓蹲下来,沉默半晌后才整理好情绪,转身去洗漱,打理好自己推开门。
高渐离抚琴的手没有停顿,直到将这曲结束才收回手,抱着琴站起身,微微颔首示意。
裴长宁手里转着兰亭香雪,语含笑意,“高先生这一曲让长宁看到了很多,多谢。”
高渐离抱着琴,一张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语气是温和的,“裴姑娘是旷修先生的妹妹,若是不嫌弃,也可与在下以兄妹相称。”
旷修在临终前选择将《高山流水》给他,两人虽只见过一面,但已经将彼此引为知己,他自然要对他的亲人照拂一二。
躲在廊角处的荆轲这才壮着胆子上前来,一把揽过高渐离的肩背,笑嘻嘻道,“是啊长宁,别叫高先生了,我们都叫他小高,你该叫一声小高哥哥。”
裴长宁但笑不语,默默将手伸向了腰间的墨颠。
荆轲浑身一震,急忙开始摇头,“别,别冲动啊。”
盖聂端着早膳经过他,以手背试了她额头的温度确保她没有发烧,才道,“先用膳吧,已经挺晚了。”
裴长宁应了声“好”,便跟着盖聂并肩离开,两人一白一紫,从背影上看有股莫名的和谐。
荆轲一直等着二人走下台阶才松了口气,他以手肘推了推身侧的高渐离,小声道,“这样旷修先生也该放心了吧。”
这世上知道旷修临终前说了什么的只有荆轲与高渐离,只有他们知道当旷修提起那个“宁儿”时表情是如何的怅然与遗憾,却又是那样的温柔与动容。
这注定是一份不能宣之于口的心动,注定要被埋葬在那天的纷飞大雪之中。
已经不必再提。
亦不该再提。
高渐离默默地推开他的手臂,抱着琴径自下了楼,丝毫不管他在身后夸张的大喊大叫。
用了早膳后裴长宁就托着下巴看雪女练舞,盖聂坐在她身侧擦拭长剑,荆轲翘着腿坐在桌案上喝酒,高渐离在一旁抚琴。
一舞毕,雪女接过裴长宁递过来的手帕,一边擦手一边道,“对了,你那玉笛上的坠子昨日系地有些松,我给你紧了紧。”
裴长宁握着雪凤冰王笛打量了一眼,点头应了声“多谢。”
雪女笑道,“说起来,我前段时间为你的那一曲《桃源非梦》编了段舞,打算给你看看,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裴长宁以指尖轻轻摩挲笛身,笑道,“阿雪姐姐的舞自然是极美的。”
“就你嘴甜。”
雪女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而后轻盈地跃至台上,裴长宁抬眼看了看,在一旁的雕花栏杆上靠好,将白玉笛送至唇边。
熟悉的音律响起时,雪女扬起了绸缎,掩映着她冰雪似的眉眼。
高渐离看了一眼台上女子飞扬的裙摆,指尖微微一顿,而后轻拨琴弦,泠泠琴音加入悠扬的笛声,绘制出一幅梦中桃源。
荆轲索性也不顾什么形象了,直接往桌上一躺,晃了晃酒壶,满足的咂咂嘴。
倏地,嘈杂声传来,一名锦衣玉冠的男子携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的上前一步,扯落了裴长宁身后的珠帘。
“没成想妃雪阁除了雪女姑娘,还有如此人间绝色。”
他似乎醉的不轻,但目光直直的落在裴长宁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欲,“就是……嫩了点儿。”
说着,他伸出手,还未碰到裴长宁的衣角,眼前便横过洌洌剑光,剑气割裂了他的衣袖与他脸侧的发。
男人一阵头皮发麻,这才稍稍清醒了些,这才看清了眼前的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手执一柄长剑横在他颈侧,目光冰冷,剑锋就贴着他的皮肉,若是再往前,那便会血洒当场。
“你……你是何人?”
盖聂不答,手中长剑纹丝不动。
倒是裴长宁上前一步,取下腰间的墨颠,干脆利落的给他来了个商阳指和兰摧玉折。
随着一声痛呼,男人的手腕呈现诡异的弯折,他一边捂着手一边厉声道,“区区一介风尘女子,敢打本王?”
裴长宁瞥了他一眼,嫌恶道,“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挑日子?”
见他依旧死不悔改,裴长宁寻思着要不要再补一个钟灵毓秀然后爆个玉石,墨颠在手里转了一圈,还没等她出手,盖聂倒是用剑柄将人震出了这座楼阁。
裴长宁到窗前往下看了一眼,哦,没声儿了。
盖聂按住她的肩,道了声“我去解决”便自窗口跃下,不知给那群人看了什么,只见原本气急败坏的那些人当即毕恭毕敬起来,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雪女也刚嘱咐完婢女去处理此事,回来时便见裴长宁抱着一只肥猫揉的投入。
这只猫不知是妃雪阁里那个歌姬养的,每日在这里吃的不错,毛发光滑浓密,看得出来油水很足。
裴长宁天生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在万花谷时养了只松鼠,每天撸毛就很满足。
今日那个男人被裴长宁打断了手,又被盖聂打断了三根肋骨,因为盖聂出示了临走之前秦王给的绢帛,表明了自己秦国来使的身份,是以那个男人回去就只草草的止了血,又被丢进了狱中。
至于他后续如何,已经不在众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裴长宁与盖聂在妃雪阁逗留了几天,看了一次雪女登台,而后准备回程。
两人各自一匹马,从燕国往南,经过赵国,进入秦国,向着咸阳而去。
此时正是春色正好的时节,路边盛放着众多不知名的小花,二人且走且看,若是遇到问医求诊的贫苦病患也会停下来为其诊脉。
这是盖聂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裴长宁同行,他看到她转笔转的花样百出,也看到她自腕间探出金丝进行悬丝诊脉,亦看到她不避丑陋狰狞的伤处。
这一路走的比较平静,只有盖聂出手击退过几次流匪。
到达咸阳时是一个夕阳正好的黄昏,裴长宁抬手半遮住眼,透过指缝看天际大片大片的红霞,像是烈火一样,晕开灼灼的金光。
她肩上裹着盖聂深蓝的披风,晚风吹来时并不会冷。
两人入了城便不再着急,两人牵着各自的马行走在街市上,盖聂还去买了两个煎饼,经过西街又去买了两只烧鸡带回去。
裴长宁鼻尖动了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盖聂的视线看过来,忽的就弯了弯眉,“饿了?”
她扭过头,“不饿。”
下一刻,有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稳稳地举起,轻轻放到马上。
“你?”
侧坐的姿势让裴长宁下意识的握紧了缰绳,她撇撇嘴,手背又被拍了拍,力道不大,是明显的安抚。
少年将一个煎饼递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缰绳,温声道,“先吃吧,我们还需要先入宫一趟再回府用晚膳。”
裴长宁看了一眼手里香气扑鼻的煎饼,也没有拒绝,就这么坐在马上小口小口的啃着。
有段时间没有吃到了,怪想念的。
她一边吃一边问他,“阿聂,你说的想要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盖聂牵着马缓步前行,不会让裴长宁感到颠簸,他闻言思索了半晌,道,“太平富足,山河大好。”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样的世界,但我想去为之挥剑。”
他侧头看她,“长宁呢?你想要的呢?”
裴长宁目光放空了片刻,缓缓道,“我想要的……想要人们不需要担心明日是否有战乱,想要大家都好好活着,想要高楼宫阙不再倾倒。”
说着,她忽然轻笑道,“我想要很多,想要师父给我讲故事,想要坐在阿兄肩上看灯市,想要好看的裙子、精致的发簪和用不完的胭脂。”
盖聂定定的看着她,眼底交织着复杂的情绪,一身白衣上洒了夕阳的暖晕。
他点头,字字坚定铿锵,“会有的。”
“都会有的。”
裴长宁笑了,“好。”
盖聂与她相似却又不相似。
她相信会有太平盛世是因为她已经经历了盛世大唐,经历过锦绣如织,她知道未来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但盖聂不知道。
他不曾见过盛世,不曾感受过盛世的暖风,甚至不知道盛世是何模样。
他不知道自己所坚持的是否有前路,更不知道未来如何。
但他始终坚信着,会有那么一天———
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一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