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我爸入赘到我妈家,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后来成了唯一一个。我爸因为受不了我妈疯疯癫癫的脾气,搬出去住了。他们那个年代,结婚是一张纸,离婚也是一张纸,利落得很。”
“我爸净身出户,穷得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养我,所以我呆在了我妈身边。很快,她有了新老公,很快又有了儿子。你说,继父能对我好吗?不是亲生的,他不赶我走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但是,我的亲妈对我有多少差你能想象吗?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啊!”
“夏天她和她另外两个孩子睡在蚊帐里面,你知道六月份的蚊子多少毒伐?她就把我放在那里,一张板,没有蚊帐。我每天每天,一直醒到第二天五点,等着他们出去干活了,等着她的孩子起来了,我才钻到他们的蚊帐里面睡个半个小时。当时我就等着,每天都等着。我记得特别清楚,死都忘不了。”
“我上学回来迟了,脚要被打得肿起来。”
“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几个孩子有新衣服穿。我呢?穿着破洞的裤子。”
“我也无所谓,在那一边吃饭一边流眼泪,这口气我他妈的咽了。”
“社会上所有的屈辱都没有我父母带给我的多,我能咽下那种家庭的气,我就能忍下那些狗仗人势的嘴脸。”
“老子将来飞黄腾达,耗死这帮人。”
水泥地被清冷的月光浸得湿漉漉,似乎能泛起涟漪。有盏苟延残喘的路灯,闪烁着生命,隔一段时间灭一下,又亮起,又灭。
程滨对着这地,吐了一遭又一遭的悲剧,越说越清醒,乃至目光炯炯,眉眼凛冽。说罢,他反笑,一若对悲怆的赞歌。
“你告诉了我家丑,现在我也告诉你了,礼尚往来。”他云淡风轻地说。
苏漾久久未反应过来。
印象中,程滨确实很少提起她奶奶和爷爷的事,事隔经年的探望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可她记得,爷爷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在她上大学的时候,每隔一个月都打电话来问需不需要生活费,哪怕她说不需要,爷爷还是会把一个月三千块工资的其中两千打到她卡里。
“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爸?就算他很穷,但至少会对你好。”苏漾说,就像当初她跟了江如烟那样。
程滨嗤笑一声:“我用得着去找吗?程岙多大的地方?他就住在同一条街上,眼睁睁看着我怎样吃不饱穿不暖,一句话没过来跟我说过。”
苏漾心脏忽地发闷。这不就是他自己吗?她们母女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他又何曾有过一句慰问呢?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就不能感同身受呢?
想到这里,苏漾眼眶渐渐湿润,埋下头掩饰,不愿被他发现。
“我读初中最后一年,我妈不让我读了,我走投无路,才一个人去找了他。”程滨继续说,“你猜的对,他对我比我妈对我要好,他能吃到的我也能吃到,我能吃到的他不一定吃到。但日子苦得没法说,他一辈子上山下田,什么收获都没有。”
“我问你个问题。”苏漾极力控制声音,却还是暴露出抽泣的痕迹,“你以后有了小孩,却和孩子的妈妈离了婚,你会和你父母一样,对孩子不管不顾吗?”
她太想知道了,程滨明明什么都懂,明明最能理解她的处境,为什么依旧选择了伤害。
程滨愣了愣,他从没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家庭对他来说太残酷,以至于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自己会组成新的家庭。
“我大概不会离婚”程滨说得不确切,“有了家庭,就该好好过日子”
这回换苏漾笑了,听到这荒唐的发言,她净觉得可笑。
“你才不会好好过日子。”她淡淡地凝视着程滨,说:“等你飞黄腾达的时候,就会忘了家庭曾经给你的教训,最后变成和你爸妈一样的人。”
程滨仰头望向天空,眼底晦涩不明,回答:“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以后条件只会越来越好,我经历的痛苦,我的下一辈不会再经历一遍。我程滨的孩子,当然要快快乐乐地长大。”
“哈哈。”
苏漾又是笑,又是哭。
快快乐乐地长大。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她不断地擦拭,说:“我希望你永远记住今天说的话。”
程滨奇怪地看她:“怎么哭了?”
苏漾扯了个难看的微笑:“你太惨了,听哭了。”
程滨无所谓地撇撇嘴,双手撑着膝盖起身,嗓子间发出用力的声音,拍了拍裤子。
“你要是真可怜我,以后就少挑我刺。”他歪了歪头,“走吧,找顺风车去。”
苏漾也起身,答:“哦。”
路灯依旧影影绰绰,程滨走过的路无一不染上酒味。
今天晚上,是苏漾出生以来,第一次和自己的爸爸静下心来好好说话,她也是第一次主动地去了解她爸爸是怎样的人。
掉眼泪不代表冰释前嫌,相反,眼泪使她更加清醒——憎恨只会让她变得疲惫、低迷、犹豫、偏激,她将一切的过错以及丑陋的品质安在程滨身上,只为了给自己糟糕的人生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所以,她不断在他面前放肆,上辈子也是,这辈子也是。
她嘴上说着这个男人不配做她的父亲,可自始至终,仍把他视作父亲。
她不应该有恨,否则永远走不出来。
程滨不适合江如烟,他就该去热烈地爱,疯狂地爱,去寻找及时行乐的爱。这样的爱放在江如烟身上,是会灼伤人的。
而她的江如烟呢,值得有细水长流的爱,稳稳当当的爱。这样的爱放在程滨身上,会成为一种束缚。
她的爸爸妈妈啊,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而她的出生便是这场灾难的后遗症,折磨着他们整个后半生。
现在,她只需要让爸妈醒悟过来他们不适合,便不会有未来的爱恨纠葛。
活过二十一年,对她来说足够了。
体验过母爱、友谊、情窦,童年、升学、努力,鲜花、溪流、高山,足够了,她有了对于这短短二十一年来足够的美好,应该知足。
苏漾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只是这平静显得分外寂寥。
回到家,江如烟早早躺下,留了一盏灯。苏漾蹑手蹑脚地脱鞋,洗漱,关灯,上床,动静很小,却还是弄醒了江如烟。
“嗯怎么才回来呀?”江如烟字句模糊地说,她意识朦胧,没完全醒。
苏漾钻进被窝里,江如烟自然地把手放在她腹部,暖烘烘的。
“他们玩得晚。”苏漾小声回答。
江如烟又嗯了一声,继续熟睡。苏漾双眼适应黑暗之后,看清了她的面庞,用手指虚虚地比划。
这两眼之间的眉心未来会经常皱起,眼角会有鱼尾纹,苹果肌会僵硬,嘴角翘起时依旧很可爱
忽地,苏漾哀愁地垂下眼眸。
妈妈以后就不是她妈妈了。
江如烟以后不会有一个叫程苏漾的女儿了。
想到这里,苏漾向江如烟贴了贴,想把温存记得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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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江如烟按时起床,记起昨天苏漾回来的晚,便没叫醒她,先去买早餐。
她提着一袋小笼包三个菜包两杯豆浆回来时,苏漾还是那个姿势。她无奈地推了推赖床的人。
“苏漾,苏漾,起来啦,上班要迟到了。”
苏漾缩了缩腿,把脸换了一面枕,下意识地拒绝:“不要,起不来,你帮我签到吧。”
江如烟想她一定是睡懵了,服装厂不需要签到。想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晚睡觉,昨晚约莫凌晨才回来,现在起不来也正常。
“那我先走咯?早餐放桌上,你醒了记得吃。”江如烟嘱咐道。
“嗯。”
这敷衍的反应也不知道苏漾到底听进去没有。江如烟临走前又不放心地说了一遍,得到的依旧是模糊的一个音。
上午九点左右,苏漾还没来,程滨先来了。出于关心,江如烟叫住他,问昨晚都干了啥,怎么拖到那么迟。
“不断地喝酒喝酒喝酒。”程滨简单粗暴地概括。他酒量不差,但喝多了也恶心。
“苏漾也喝了很多酒?”江如烟问,她知道苏漾是喝不来酒的。
“她没喝。”程滨指了指自己:“她的份全灌我肚子里了。”
“最要命的你知道是啥不?”程滨索性吐槽道:“本来我们十二点就可以回来了,结果苏漾不会开车。我一个醉鬼又不能开,最后巴巴地找好心人给载回来的。”
他说话方式特别夸张,江如烟捂着嘴笑:“她可能在逗你玩。”
“嗯,英雄所见略同。”
江如烟笑过一阵,又问:“那结果怎么样?喝了那么多酒,谈成啦?”
程滨神情恢复严肃,摇了摇头说:“松了点口,没谈成。”
“哦”江如烟为其表示遗憾,安慰道:“没事,人家是大商场,我们是小厂,谈成的几率本来就不大。”
实际上程滨的自信心没有她想的那样脆弱,他越挫越勇。
“不大不代表没有,对吧?”他说,“我再试两次,说不定就成了呢。”
江如烟惊讶:“还试?你还要喝多少酒?身子骨弄坏了怎么办?”
程滨轻笑:“担心我啊?”
过了这些天,江如烟胆子也变大了,坦率地点头:“嗯。”
“那你来照顾我不就好了?”程滨声音蛊惑,“给我做醒酒汤,好不好?”
江如烟移开眼神,不自然地挠挠手背,耳根通红,口是心非道:“像昨天那么晚,我都睡了。”
“我以后早点回来。”程滨看上去饶有兴致,“你就说好不好。”
江如烟像是困扰得不行,最后拿他没办法,妥协道:“可以!可以好伐?但是你别逞强,谈不下来就别谈了,不然我哥要不乐意了。”
“哈哈,好。”
程滨眼底含笑,向她张开双臂,说:“那让我抱一下。”
江如烟羞赧地推开他,“去去去!赶紧送货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程滨实践了他所说的“再试两次”,实则不止两次。光应酬结束回厂里找江如烟便有三次了,每次都背着苏漾,醉醺醺地,可怜巴巴地,不知羞耻地向江如烟索求拥抱,上演了什么叫做纯爷们儿撒娇。
而苏漾没有再跟着去,甚至有些逃避和程滨同框。没有往常的毒舌攻击,程滨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她一直有看着程滨,所以知道他到底试了多少次,被打回来多少次,被践踏过多少次。锲而不舍的精神硬是被他演绎出了可悲。
若是这天程滨要去应酬,他会透露给江如烟。江如烟便在晚饭结束后,煮一碗醒酒汤,提前送到他房间。
程滨最后一次去跟韦昌兴吃饭是在六月二十七日。去的时候,他带了一张纸,和势在必得的决心。
回来的时候,那张纸上多了“韦昌兴”三个字。
江如烟刚做好醒酒汤,有人敲门。她打开门的一瞬间,身上突然多了一个醉鬼的重量。
那醉鬼紧紧地抱住她,头埋进她的颈窝里,说话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如烟,我谈成了,如烟……”
江如烟心跳加快,不知是因为程滨不断叫自己的名字,还是因为被压的。
她艰难地扶正他,看他晕晕乎乎的模样,一时间想哭,说:“谈成了好,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程滨摇摇晃晃地笑开来,没了平时的玩世不恭,显得呆傻。
没笑多久,他顿住了,胸腔提起。
江如烟暗道不妙,赶忙把他拉进屋,门都没来得及关,把垃圾桶递到他嘴下。
“呕——”
“呕——”
程滨大吐特吐。
江如烟不断顺他的后背,和他一起跪在地上。
他签下本不可能成功签下的达万商场,她应该感到欣喜才对,可看到他吐成这样,她只觉得心疼。
程滨吐完,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仅剩那点意志力,被他用于捞江如烟入怀。
他依偎着江如烟,喃喃道:“让我歇一会儿,让我抱一会儿。”
江如烟任他抱,一只手仍给他顺气,柔和地安抚道:“没事啦,都过去了,你很厉害。”
他们坐在地上,抱在一起,空气安宁。
而苏漾站在门口,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