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鲸骨水族馆(10)
时间回到十分钟前。
罗笙乐找理由借来了同事的手机,拇指犹豫地悬在拨号键上方,问道:“那请问,我该如何描述您呢?如果您愿意,可以将尊名告知我。”
易逢初陷入沉默。
之前他都是向不太熟悉的人传播所谓的“尊名”——实际上根本就是他在中二期时胡编乱诌的产物。
如果要对着熟人说出来……
易逢初一向平淡的情绪难得泛起波澜,他细细感受着这种情感,恍然大悟这应该是“羞耻”。
于是罗笙乐静待几秒,就看见叙事者先生的回复:【用你的第一印象,来形容我。】
【一切描述、一切称呼,只要有关联,就能与我产生联系。】
“我来描述?真的可以吗?”
罗笙乐呆了呆,顿时感到如负重任:要如何尽量准确而尊敬地形容一位神祇,这历来是神明眷属、使徒甚至教宗所需要思考的,任何高位存在,从不会缺少最虔诚的信徒编写、赞颂并传唱祂们的名。
祂们的尊名与威能,往往会被最优美的文字如诗般诉说,会在教堂极尽华美的浮雕、彩绘穹顶下,经由唱诗班澄澈的声线升腾回转,乃至昼夜不歇。
可如今,形容一位神秘高位者的重任却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叙事者先生说得很轻松、很随意,但她怎么可能随便形容?
描述到怎样的程度,而不会让祂感到冒犯,这也是一个问题……
易逢初只见罗笙乐面色凝重地思索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按下通话键:“赞颂您,伟大的叙事者先生。”
——嗯,这是祂自己给出的代称,必然不会有错。
根据叙事者先生所表现出的,能够通晓过去未来的权柄,罗笙乐谨慎地补充:“命运长河的主人。”
还有……
话到嘴边,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相互交缠的银白蛇群,以及那双璀璨的鎏金眼瞳,不自觉地说出:
“——银白群蛇之王……”
话音落下,手中的电话再度被挂断。
罗笙乐面露忐忑:“叙事者先生,请问这样可以吗?”
【你做得很好。】
易逢初很满意,他终于也拥有除自己之外的人编写的尊名了,说出去不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光杆司令,能强撑出有“楚符”之外其余信徒的模样。
而在这尊名落入另一个人耳中时,“联系”就产生了。
在手机屏幕中,出现一条散发着金色微光的细线穿透墙壁,直直牵引向某个方向,连接着一个明亮的光点,如同茫茫黑暗中亮起的灯塔一样显眼。
“走吧,”易逢初点向那一点亮光,笑道,“让我们提醒这位先生——不等对方说完就随意挂断电话,是不合礼节的。”
……
时间回到现在。
这次江馆长老老实实地接通了电话,哀求的语气微微颤抖:“你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让你所信奉的那位存在放过我……”
他看上去吓得不轻,真想知道叙事者先生刚刚对他做了什么……
好奇的气泡在罗笙乐脑海中冒出头,又被她戳灭,将心思引回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上。
她严肃镇定地说:“别害怕,先生。叙事者先生是一位和善的神祇,只要你愿意配合,如实回答以下问题,祂自然不会发怒。”
“好、好的……”电话那头的声音虚弱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鲸骨水族馆历史中的那块鲸鱼骨,后来去了哪里?”
“……”
江馆长沉默片刻,罗笙乐只能听见他急促而不安的呼吸声,他像是正沉溺于什么可怕的噩梦,久久才惊醒过来,沙哑的声线缓缓响起:
“事实上在我出生之前,鲸骨就已经不见了,所以我同样无法肯定它去了哪里,只能通过我祖辈留下的讯息做出猜测。”
“我的祖爷爷——也就是水族馆最初的创始人,由于常年航行在海上的经历,他养成了日常记笔记的习惯。在他晚年的笔记里,他本人的精神濒临崩溃混乱,反反复复地向家族同胞们表达悔恨和忏悔。”
“他说,他不该打捞起那块‘鲸骨’,是他冒犯了神明的子嗣,因此给陆地带来灾祸和诅咒。”
“他还说——‘它’在长大,越长越大。这让他难以想象百年后的今天,那块‘鲸骨’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手机屏幕,开始整合目前为止得到的情报。
首先,所谓的鲸鱼骨是活着的,它应该不仅仅是鲸鱼的遗体,而是来自于神性生物、神明后裔;
其次,整座水族馆同样拥有活性,它内部会浮现出未知的文字,像是什么生物的思绪或者日记;
最后,“鲸鱼骨”会长大,或许总有一天会成长到普通建筑难以容纳的大小,而水族馆正好在几十年前被推倒重建……
“鲸鱼骨,应该就在水族馆里。”
沉吟两秒,易逢初很快就得出结论,“亦或者说,新的水族馆就是依骨而建的。为了隐藏它,上一任馆长选择沿着巨大骨骼的形状砌起墙壁,在残骸内部建起长廊、大厅和大大小小的房间……”
“我猜,鲸鱼骨应该是海洋领域的神性生物?那工作人员们的认知都被扭曲成‘鱼类最为完美’,就说得通了。”
“对于海洋的子嗣而言,无法在海中生存的人类确实是劣等生物。”易逢初如此猜测道。
沉默已久的手机忽然出声,肯定了他的想法:【鲸鱼骨应该是潮汐之母的子嗣。】
【在神秘世界中,作为一位神祇的血裔和眷属,它和它的同类们被称为海潮圣子。】
【在鼎盛时期,它们曾遍布各个世界的大海底部,是帮助母亲统治海域的王族……】
说到这里,手机意味不明地补充一句:【可惜,自从潮汐之母的状态有异,不再正常回应祈祷、提供庇护,海潮圣子的时代就逐渐落幕了,如今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握紧手机,罗笙乐同样意识到,原来她一直都行走在神明后裔的残骸之中,面临着高层次的污染和危险……
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现在罗笙乐更加关注的问题是:她应该怎样平息一位神裔尸体的哭泣?
她总不可能把这位神裔的母亲请过来,让祂们“母子团聚”吧?
不。
罗笙乐觉得就算她真的可以做到,以鲸鱼骨在梦境里展现的,对于人类的愤恨程度,也不一定会放她一条生路。
在这位神裔眼里,人类先是把它沉没在海中、等待母亲归来的部分尸骨拖回陆地展览,后又让它目睹人们把鱼类——形态与它更相近的“同族”圈养在水缸里,供人观赏取乐的行径……
只要想象一下它的怒火,罗笙乐就感到头皮发麻。
说不定在它看来,把人关在水缸里培育成鱼,既是一种泄愤般的惩罚,也是一种宽恕和进化?
等江馆长透露完他所知道的一切,罗笙乐就挂掉电话,面色凝重地开口:“叙事者先生,看来这个支线任务,以我的能力是无法解决了。”
“我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活过这三天。”
易逢初却觉得她还是太乐观了,继续引导她:【不只是你——任何普通的游玩者,都不可能解决涉及神裔的争端。】
【那系统为何要不断挑选你们,来完成理论上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罗笙乐猛然怔住,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脊背,从脚底蔓延开来。
易逢初不无讥讽道:【在游乐场,你们是供神取乐的玩物,是平息神嗣怒火的祭品,是打探真神状况的棋子。】
【——唯独不是你们自己。】
【从进入这个副本的那一刻,你们就被抛弃了,你们注定以血暂时浇灭神嗣的愤恨与悲伤。】
在罗笙乐愕然而惊怒的神色中,“叙事者”以一种异常直白的口吻,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系统背后的意图。
所以支线任务,不是不可能完成……恰恰相反,每一个葬身水族馆的玩家,都会在最后时刻完成任务。
只是,他们无法活着完成这个任务罢了。
罗笙乐只感到心脏被紧紧攥住,脸上火辣辣的刺痛,仿佛被荆棘抽打过脸颊一般,被当成祭品和弃子的不敢置信、悲伤与愤怒,一切情绪都交汇在一处,奔涌成漩涡。
就在这汹涌的漩涡中心,她仿佛能听见叙事者先生的轻笑,祂近乎蛊惑地询问:【你甘心吗?】
这简单的四个字,久久盘旋在罗笙乐脑海中,像是一只银白的飞鸟掠过水面,羽翼扇动起惊涛骇浪,使她无法平静。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像是一尊凝固的塑像,内里却有滚烫的怒火从心扉间喷涌而出,在她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中爆发。
沉默良久,罗笙乐声音略带沙哑,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甘心。”
【那就在梦境里呼唤我,迎接我的降临吧。】
透过缓缓消失的银白色字迹,罗笙乐似乎能隐约想象到一抹神秘的微笑。
如果祂真的是心怀恶意的邪神,恐怕没有人能逃脱祂的蛊惑和挑拨吧,罗笙乐想。
在许多神话传说中,蛇代表的意象都有蛊惑、神秘、智慧……正如这位群蛇之王,似乎总是能以温和平静的姿态,举重若轻地掀起最为汹涌的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