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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幸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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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昭没进过府衙,但她听小多说过,衙门分为内外中三堂。

    大堂是公开审案,二堂是私下预审,三堂则是审理机密要案的禁地。

    眼下她应是在二堂。四周无人,几个小吏把她按在刑凳上,用绳子将她的手脚捆了,却不着急落杖,面面相觑,似是在等什么。

    外面响起一道脚步声,来人是通判的师爷。他瞟了小吏们一眼,示意他们出来。

    小吏们跟出去,面露担忧:“……大人可是有吩咐?”

    师爷不语,却将右手横在腰间,微微往上抬了抬。

    小吏们俱是脸色一白。

    杖子的落处有说法。犯人若是交了钱,杖子就稳稳地落在臀肉上,事后养养也就好了;不交钱,那就是一阵乱打,伤筋动骨在所难免;师爷所做的手势是最阴毒的打法,杖子往上挪些许,打伤的都是腰间肾脏,轻飘飘的二十杖就能送人即刻归西。

    “……二老爷,这是大人的意思?”小吏们颤声问。

    府衙里并非没有使阴招打死人的先例,但那都是偷偷摸摸的,没人关注,闹事的家属想伸冤也认不准罪魁祸首。

    可这小姑娘方才敲了几十年没响一声的登闻鼓,又在众目睽睽下被架进了府衙,若是立马就被打死了,面儿上哪能兜得住?

    师爷鼠眼精光毕露,不耐烦道:“多做,少问。”

    他转身要走,几个小吏一起跪下抱住他的大腿,急问道:“还请二老爷手书一封!”

    师爷冷笑一声:“你们是怕担责?”

    一个小吏哭道:“这不是光彩事,却要我们来做……”

    师爷一脚将他踹开,骂道:“平日吃油水时怎么不收着胆子?”

    另一个小吏也跟着哭:“二老爷,求您体谅体谅。脱了这身狗皮,小的们也没比平头老百姓高多少……终究要活在人堆里,不敢不顾忌些脸面。”

    这话说得委婉。

    小吏们哪里是爱惜脸面?他们也算是半个人精,见事情牵扯了宁王府与兵马司大人,便知这是天上神仙打架。

    若真听了通判的令把昭昭打死,到时候难保不被丢出来顶罪背锅。

    师爷将腿从几人的怀抱中奋力扯出,先是哄劝道:“我朝法定的杀威棒就是三十杖,多不得也少不得。你们不过是依法行事,她一个身子弱弱的姑娘,挨不住杖子死了,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后是威胁,他笑道:“你们虽是小吏,但也该晓得官场上最忌讳顾头不顾腚……你们光担心打死这女娃会惹火烧身,就不担心自己之前落下的把柄吗。”

    小吏们瞬间不哭了。在衙门任事难免会行差踏错,上司拿着他们的把柄,如同扯着拴狗的链子一般,想惩治他们轻而易举。

    师爷见他们已然开悟,丢了句手脚利落些,便匆匆走了。

    昭昭被绑在刑凳上,离他们远,听不真切。

    察觉四人进来,她先开口了:“你们老爷想把我打死了事?”

    四人不答,默默拿起了一旁如碗口粗的木杖,走到了刑凳边,轻声说:“娃娃,你下辈子开眼些,切莫再搅进浑水里了。”

    话已说尽,四人却都犹豫着下不了手。

    昭昭晓得他们在想什么,用指尖滑出袖子中早已备好的银票,淡淡道:“还请各位手下留情,留我一条命。上面人问起来,你们只说是我命贱抗揍,下了重手却没死成,不怪你们。”

    四人面面相觑,正是纠结时,却听外面有人来。

    是个小吏,和他们一样的一副打扮,却面生得很。

    那小吏身后还跟着一个兵,兵手里拿着两袋滴血的东西,不晓得是什么畜生的残肢碎肉。

    四人见了,以为上面又有指示,连忙迎上去问:“……是老爷变意思了?”

    小吏道:“没变,杖子照打。”

    四人叹了口气,举杖就要落。

    小吏却叫停:“但不是这么个打法。”

    昭昭正想着这人又是哪路神仙,却见小吏蹲到刑凳前,问她:“小姑娘,怕不怕脏?”

    昭昭摇头。

    “好得很,不怕就行。”

    两袋滴血的东西被放在地上,小吏对昭昭道:“早上刚杀好的猪,血水旺。你忍着点恶心,挑一块捆到背上去。”

    昭昭懵了,拿着杖子的四人也懵了,急问道:“你是……”

    那小吏掏出一块腰牌,露了露,又掏出四张路引和银票丢在他们面前,冷笑道:“上面人斗来斗去,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少掺和。今个儿案子一结,你们就带着婆娘孩子跑。”

    能远离风波置身事外,四人求之不得,一时间如蒙大赦,赶紧将昭昭手脚上的绳子解了。

    事情由不得磨蹭,昭昭利落地扒开布袋,血腥味扑面而来,冲得她有些想呕。

    她杀过人,闻得出这猪肉里掺了人血,味道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那晚的记忆涌上心头,昭昭太阳穴砰砰直跳。她脱下外衣,忍着不适抓起一块大小合适的猪肉用绳子往背上绑。

    小吏见她丝毫没露怯,意味深长道:“姑娘,你倒没觉得这味道有些怪?”

    昭昭套上外衣,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绑好后,昭昭以为事情已了,却听那小吏笑道:“挨了三十杖的人步子怎会如此稳健,脸上岂能还有血色?”

    本就是各取所需的交易,昭昭没指望着一点苦不受。她面无表情地趴上刑凳,淡淡道:“做戏做全套,打吧。”

    小吏拿起杖子,隔着那层血猪肉打了五杖。

    虽然他已经克制了力道,但碗口粗的杖子哪是闹着玩的?昭昭脸上血色全无,额上浮着冷汗,背上渗着血,惨得真像挨了三十杖快死的人一般。

    站在一旁的四人收了各自的路引和银票,又有模有样地用杖子头沾了点血,一左一右架起昭昭,往已经升起的公堂走去。

    昭昭疼,很疼,疼得心里生出了恨。为什么别人能一手遮天呼风唤雨,她能押上赌桌的却只有身体?归根到底还是命太贱,不值钱。

    烈日当空,热烘烘的气浪熏得昭昭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她似是在沸水与冰水中来回浸泡,在纷杂的情绪中生出了好笑的妄想——那畜生昨晚还上她的当,被她试探了个一干二净……若真对她有意,为什么要让她吃苦遭罪?

    这念头像条吐信子的蛇,把昭昭吓了一跳。昨晚才下定了心要赶紧远离,今个儿受了点罪,怎么又指望上他了?本就是各取所需,她怎么就生了想吃软饭的念头?

    一旦依附他人,就成了任杀任剐、摇尾乞怜的狗,什么下场都是自找的。

    昭昭恨不得抽刚才的自己一巴掌。

    砰的一声。

    架着昭昭的小吏将她扔在冰凉的石砖上,昭昭演技上佳,扮出了一副毫无生气的样,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端坐在上的通判眯眼望了望她,叹了口气,对旁边的何必道:“何侍卫,这女娃已经没气了,想必不用再去请游大人了吧?”

    何必瞟了地上的昭昭一眼,径自走到高桌边,拿起通判的惊堂木砸出一声雷响,高声道:“你有冤要诉,岂能就这样窝囊死了?哪怕就剩一口气,你也得起来把这桩案子说明了!”

    昭昭伏在地上,听着何必正气凛然的声音,暗笑一声他的戏当真像样。

    她似回魂一般睁开了眼,颤着苍白的唇说:“……小人命不久矣……还请府衙主持公道,速请游明来与小人对峙……”

    昭昭气若游丝,仿佛即刻就要归西。

    见她这副惨样,挤在公堂外围观的百姓议论声四起,纷纷为她打抱不平。

    通判脸上挂不住,只好对手下道:“快去请!”

    何必的人也跟着去。没一会儿,两伙人就遇上了闻声赶来的游明,将他带到了公堂上。

    见何必在场,游明神情阴郁,强作镇定道:“听说是个女娃娃告我杀人?”

    没等通判和何必答,伏在游明脚边满身是血的昭昭开口了:“游大人……”

    昭昭抬起头,脸色苍白似冤魂索命,泛着若有若无的笑:“你还认不认得我?”

    竟是昭昭。

    游明骇住:“你……”

    通判与他有交情,吩咐小吏端了把椅子给他坐:“游大人,她敲登闻鼓、吃杀威棒,拿命上诉你冤杀了她的好友。”

    游明坐下,沉声道:“我与她素昧平生,不知怎的就遭了这飞来横祸,被她诬告栽赃。”

    通判拍响惊堂木:“原告,你且将事情从头到尾陈诉一遍!公堂之上法律严明,容不得半句谎话虚言!”

    昭昭伏在地上,冷笑道:“若真法律严明,为何我这个吃了杀威棒的苦主被扔在地上,我告的人却能好生坐着椅子?莫不是因为他是官儿,我是民,在法律面前有高低?”

    她惯会挑动百姓情绪。此话一出,公堂外围观的百姓纷纷附和:“不公平!撤椅子!”

    通判只好让游明起身,眼神如刀般剐着昭昭:“原告,陈诉前后。”

    昭昭心里痛快,瞬间入戏,气若游丝道:“上月,宁王妃祝寿,府中缺乐工舞姬,教坊到周边乡县寻人补缺,小人与好友一同入选。”

    “你与你好友都是出身贱籍的妓女?”通判问。

    “是。”昭昭继续说,“小人好友在游明的安排下,成功得到了七殿下青睐……”

    游明怔住,猛地大怒起来:“你空口白舌,有何证据?!”

    昭昭掏出怀中早已备好的书信,正是修逸仿的其中一封:“游明写信密令小人好友,要她伺机打探消息,如有必要,也可下毒谋害皇子。”

    游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做局了。他想去抢昭昭手中的信,不料何必先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何必展开信,正色问:“游大人,这是你的字迹?”

    上面写的任意一段话,都够游明九族被族。他矢口否认,何必却道:“吴通判,调游大人的公文来看看。”

    调来公文,一对比,字迹竟完全相同。

    事情已经扯到皇子身上,再容不得糊弄。通判抹了抹额上的汗,吩咐下去:“清场!把外面的百姓赶走……再去宁王府,把七殿下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府衙外马蹄声停。通判何必游明与小吏们纷纷去门前跪迎,恭声道:“七殿下千岁——”

    意行走上公堂,坐到早已备好的蟒纹太师椅上,睨着伏在地上的昭昭:“是你有冤?”

    两人曾见过。从前的一个晚上,昭昭看着雀儿像鸟似地飞出窗台,稳稳地落在他怀里,一脸幸福又得意的笑。

    如今昭昭望向他,脑中浮现出的全是他溺杀雀儿时的画面,淡然且恭敬道:“不是,是小人好友。她曾很得您宠爱。”

    一众人已经归座,目光都落在意行身上。

    意行轻轻笑了:“得我宠爱的女人太多,你说的是谁?”

    昭昭从怀里掏出了几根内廷造的金簪,道:“她叫雀儿,是个妓女,曾与您出双入对。这是您送她的首饰。”

    意行拿起那簪子看了看,漫不经心地说:“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号人。”

    他把那簪子丢到地上,砸出一声脆响。意行皮笑眼冷,问昭昭:“你说她是被游大人所杀?”

    游明连喊冤枉,何必把那张信纸递给意行,恭声道:“七殿下,那妓女是他安排在您身边的棋,为的就是打探消息,伺机毒杀您。”

    意行举着那张信纸迎着光看了看,似讽似叹道:“他的字越发进益了……难怪要留我在云州。”

    说罢又看向昭昭,黑如点漆的眼似寒灯般摄人:“还有什么戏,接着唱吧。”

    昭昭继续道:“小人好友得了您青睐,暗生情愫,不肯再为游明做事。游明恼怒,借着宁王妃寿宴当日宾客无数,浑水摸鱼杀了她。”

    意行靠在椅背,哈哈大笑起来:“精彩,精彩!”

    闻言,游明破口大骂,直扑昭昭,何必奋力拦住,堂中一片混乱。

    嘈杂声中,意行从椅上微微俯身,眉眼含笑与昭昭对视:“小妓女,上次你没死成,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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