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飞白(十)
几乎是在一瞬间,车就猛地被老牛往前扯,昭昭往后跌进干草堆中。
她闻到了潮朽的草木味和风中浓成漆的血腥味,那个枯立在雨中独臂身影一点点变小,像一滴黑色的墨迹般被六把刀抹灭,猩红四溢。
一时天地寂静,昭昭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与人间有了隔离。即使眼睁睁地看着那群黑衣刺客正在急速逼近,也感受不到半点恐惧。
直到那头老牛拉着车转了个弯,她的头撞在棚木上,才似回魂般全身发颤结冰。
六个刺客在雨中疾驰,像黑蛇般紧紧咬在身后。
昭昭从车棚往前挤到车辕,座上的鞭子已经冰冷,没留下半点老汉的余温。昭昭像握住稻草一样握紧它,不舍得太重地抽着老牛屁股:“往东跑!”
老牛急得哞哞两声,它仿佛比昭昭还怕死,一个斜刺就转过了街角进了大道。
没有人。没有人。街上只有白茫茫的雨雾,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昭昭打量着四周的街景,认出这是云州最僻静的一处坊市。
这几日连连大雨,百姓都收了摊子窝在家里,冷清得连巡逻的兵都懒得来。
“救命啊!”昭昭既惊且惧地大喊,风裹着咸湿的雨钻进她嘴里,“救命啊!!!”
她的求救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四处碰壁,没有任何回应,偶有几户人家听见,便赶紧合上了门窗。
昭昭不死心地继续喊,终于,雨雾中隐隐约约现出一队人马,是一队巡逻的官兵。
没等牛车靠近,他们便远远高声喝道:“何人在道中疾驰!”
昭昭拉不住老牛,牛直冲冲地闯进兵堆,一名小卒眼疾手快,拔刀杀进了牛的心。
砰的一声,天旋地转。昭昭从车棚中摔出来,浑身骨头都似碎了一般。
她顶着疼痛和脸上的雨水隙开眼,见面前十几个官兵都拔出了锃亮的腰刀,齐齐地看向不远处如幽魂般的六个刺客。
官兵头子冷声说:“内城禁刀剑。”
为首的刺客不语,抬起了手中的刀,直直地指向他。
“狂妄!”
风声鹤唳,两人同时踏步上前。一滴雨从高檐坠下,还没落地就被两把刀同时斩碎。
这是两边头目的对决,既分高下也决生死。官兵们不以数量仗势欺人,刺客们也懒得使出鬼蜮伎俩,两方一起旁观,终究是官兵这边的人忍不住惊慌道:“老大!”
雨声疾疾,月亮恰好在此时升起。只见那官兵头子僵立在雨中,整个人如一具木雕般死寂。而那个刺客立于他身后,借雨水洗去了刀上的血,懒懒地将刀收回鞘中。
刺客道:“你本不必死。”她声音冷冷的,语调平得像是不起波澜的幽潭。
官兵头子的唇颤了颤,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他的喉咙已经被割断,腥咸的风往他身体里钻。
下一瞬,他和他的刀一起倒地。
“杀了她!”
剩下的十几个官兵眼中怒红,持刀冲向了上去。他们的身手虽算不上一等一,但本该能凭人数和刺客打个平手,谁晓得六个刺客如流水破竹般将他们砍杀,土鸡瓦狗,瞬间被踏碎。
在他们最后一个人倒下去前,昭昭已经跑出老远。
她听见自己骨头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却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的疼,闷着头拼命地跑,像头在林中被围猎的小鹿。
砰的一声,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猛然倒地,横在路中央。
昭昭后颈瞬间寒毛耸立,她回过头,见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个女刺客。
女刺客的脸被隐在雨帽下,只能看见她秀气的下半脸和飞扬的几缕发丝,她的唇轻启:“又见面了,小姑娘。”
逃无可逃,昭昭忍住后退的冲动,反问道:“我何时见过你?”
“来云州的路上,湖边,树下,你赶走了一条蛇。”女人简单答。
回忆中的迷雾被驱散,昭昭冷笑着说:“因为我交错了朋友,就杀我?”
“凡事都有代价。”女人将绽着寒光的刀尖指向昭昭,懒得再废话:“谁让你这么倒霉呢。”
女人的刀劈开雨幕,直直向昭昭砍来。
破风声就在耳边,血腥味冲到鼻间,昭昭闭上眼等待死亡,却听身前乍响起刀剑相撞的声音。
她睁开眼,见女人的刀和一支乌青的箭矢跌在地上,而女人持刀的右手似被震伤了一般,丝丝缕缕的血从上臂流到手背。
昭昭回过头,见一列披甲带刀的轻骑出现在她身后。一匹毛色墨黑的马背上,修逸已经重新搭好了箭,瞄着女人的头,淡淡道:“回去告诉崇绮,别沾这块地。”
女人抬起被震伤的右手想拔出腰间备用的刀。只听一道破风声,乌青的箭矢黑色的鸟般飞到她头顶,掀开了雨帽,露出她的脸。
她长得极特别,算不得漂亮,眉眼却十分恬静。若是在路上萍水相逢,昭昭只会觉得这是个温良的姑娘。
“又是你!”何必打马上前,持刀挡在昭昭与女人之间,“上次就是你差点折了我的刀!”
女人很瞧不起地冷笑一声,她懒得理何必,眼中蓄满杀意看向修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子爷却敢说公主殿下不能涉及云州,何意?”
修逸不解释,抬指扣住了弩箭:“带话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女人咬了咬牙:“世子爷,我们后会有期。”
随后抬手一挥,烟丸炸开。等烟雾被雨水压下去时,一众刺客已经不见踪影了。
何必咂了咂嘴,把昭昭从地上扶起来,道:“小王八蛋,都说了让你别乱跑!”
昭昭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惶恐中,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方才的惊惧与狂奔让她的五脏六腑咚咚跳,如同被放在沸水中滚煮一样疼。
“喝一口。”
水壶被递在昭昭眼前,她说了句多谢,扯开木塞就往嘴里灌。等冰凉的液体忽然开始烧喉咙,她才反应过来这是酒,还是烈酒,蹲在地上猛咳嗽起来。
等咳够了,她才抬起头看向马背上的修逸,语调中带着沙哑的酒意:“戏弄人好不好玩。”
酒壶被丢进修逸怀里,他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随手扔到了路边的灰坑里。
接着他抬指,微微扯开衣领,将颈边发紫的牙印露给昭昭看:“咬人好不好玩。”
羞愧,后悔,恼怒……种种情绪在昭昭脑中打架,加之酒意,她整个人晕飘飘热乎乎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走了没两步,就又要倒进雨水里。
何必叫住她:“小王八蛋,你又要去哪里!”
昭昭摸了摸怀中已经被淋湿的银票,头也不回地答道:“回家。”
“这才几口马尿就把你脑子喝迷糊了!”何必拦住她,很不痛快地吼道:“我们方才来的路上看见一堆死人,不消说,他们都是为了帮你拦刺客丢命的!你若听我的话不要乱跑,他们怎么会死?!”
昭昭愣在原地,雨水从她尖细而苍白的下巴滑落,带着些颤抖。
“你晓不晓得,每个人的命都是有斤两的!那些好汉子说不定哪天就能随军去北边儿杀敌,结果为了救你一个妓女,统统毫无意义地死在了刺客刀下!人家有妻儿老小,活着都比你有用,凭什么你活他们死?你的命才几斤几两,你配吗!”
何必继续骂道:“你以为你是世界中心,可事实上你只是个妓女,根本不值得谁为你死去!我若是他们其中之一,魂飘在天上,看见我救的人居然是个躺在床上供人玩弄的妓女,当真死不瞑目,做鬼都恶心!你……你下半辈子好好行善积德吧你,多做好事,别让他们为你白死!”
待他噼里啪啦说完一堆时,昭昭已经死寂得像一道影子,她原本握住银票的手沉沉地垂下去,一张她为之追逐拼命的五千两银票躺在地上,被脏污的雨水浸透。
何必哎呀一声,赶紧把那银票捡起来塞回她手里,又无奈又气地描补道:“没必要,没必要……”
昭昭活了十三年,听过太多人骂她婊子、说她命贱,她置之不理抛于脑后,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可何必的话像把刮骨的刀,在心中疯狂地搅,她无从反抗,只想化成一滩烂泥,被这场雨冲洗干净。
耳边响起马蹄声,修逸道:“账不是这样算的。”
他看向何必,又说:“她待在教坊,刺客难道就没办法了?”
何必从不在这种事上和他客气,仰着头顶回去:“主子,说来说去还是怪你!那日禀告消息时,我本想避着七殿下,你却没发话!消息准是从他那儿传出来的!都怪你!”
修逸下了马,垂眼听了会雨声,道:“过错在我。”
何必嗤了一声,看向一旁沉默的昭昭:“你少再给别人添麻烦,自己任意妄为,赔的却是别人的命!也别想着回家了,有什么事要办跟我说就行。”
昭昭久久不语,何必弯腰瞧她的脸,见她两眼茫茫地发着懵,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他话说得太重了。
何必叹了口气,冲不远处的兵头子吼了一声。没一会,一顶不知从来租来的小轿被抬到了昭昭面前。他拍了拍昭昭的肩,示意进去,没好气道:“麻烦!”
昭昭进了轿子,里面竟然还备了擦水的麻布。她把湿淋淋的自己裹起来,脑中还在回响何必那些诛心的话,响着,响着……无法可解,她只好软弱地逃避,在酒意的哄骗下昏昏地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双绿幽幽的眼睛。昭昭吓得差点撞上床头,幸好绿眼睛的姑娘及时伸手护住了她的头。
她没有恶意,昭昭与她对视,顺便打量四周。
这是间小屋子,整洁又简单。女孩肤色微黄,身上穿着胡人的衣服,带着野性的味道,像头小兽一样。
她冲昭昭说了两句话,是胡语。
昭昭摇头。
她又冲昭昭比划了两个手势。
昭昭还是摇头。
女孩有些失望地眨了眨眼,转身要走。谁料昭昭轻声试探着唤道:“……小绻?”
小绻猛地回过头,口中说的还是胡语,昭昭听不懂,却能读出她眼中的意思——你怎么认识我?
前几天听府中下人说起过。没等昭昭解释,房门忽然被推开,是守在外面的何必。
他到茶案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你方才说要回家,为点什么事儿?”
昭昭听出点儿话外音,答道:“拿户帖。”眼珠转了转,“把我娘和妹妹接到云州来。”
原本只是想回家送钱拿户帖,但今天的事让昭昭心悸,不放心窈娘和阿蘅待在青阳县。
若是她自己回去要人,虞妈妈大抵不会同意。可要是宁王府的人、回去,虞妈妈定然不敢拒绝。
何必不是傻子,昭昭动的什么歪心思他门儿清,他往嘴里丢了颗花生:“也罢,也罢。”
天底下哪有既要别人帮忙办事,又不保全其家人的道理?
他冲小绻说了几句胡语,小绻拿来纸笔,让昭昭写下地址。
何必轻轻念了一遍,将纸塞进怀里,便出了门,嘱咐下面人去办。
连下几日暴雨,池中原本开得正盛的荷花都被作践得花残叶败。
修逸坐在水阁边垂钓,手中的杆微微晃着,有鱼上钩,但他懒得收。
他抬眼,久久地望着琉璃瓦下如珠帘般的雨幕,没来由地想起了《金刚经》中的一句偈语——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生在这种乱世,人命如野草飘蓬,生生死死都是再简单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不明白昭昭为什么会因为何必几句话就像棵枯死的树,一点点塌下去。太软弱了,配不上她野心勃勃的眼睛。
修逸自嘲。他同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心不在焉地钓着鱼,揣摩无关紧要的、一个小妓女的思绪。
身后响起脚步声,是何必。
他抓了一把干饵,丢进湖里,引来一群彩鲤。
“又是她弄鬼。”
崇绮公主,湛倾。
何必皱眉道:“七殿下来云州时,她搞截杀。现在又让手下刺客帮忙杀人。”
“意行来云州时,一路巡视河道。她从云南搞来的那些生铁私铜都从河道走,哪能被意行抓住把柄?”修逸道。
何必轻笑一声:“她真想当皇太女不成?刺客养了这么多,私兵自然也少不了。”
修逸收了杆,不语。
何必放低了声音,又道:“主子,你说他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杀又护的。”
“你养过狗吗。”
“没。”
“意行就是湛倾的狗。她打得骂得甚至杀得,别人碰一下,她便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