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你在哪
1322年,圣雅各布月7月
布达,匈牙利
沉重的叮当和咔哒声从铁匠铺里传出,一位骄傲快乐的父亲正在教他十岁的儿子如何打铁。
两人中,只有孩子知道他不是铁匠的儿子,他的名字不是铁匠嘴里叫着的马修,而是伊雷。他还知道他是国王的骑士,安塔尔·巴托的儿子,他的母亲不叫莉莉,而是艾格尼丝。
不过,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来第一次能够每天都能吃饱的两个星期,没有人伤害他,绑着他,事实上他们对他非常友善温柔。
他们中只有铁匠相信他是一个名叫马修的男孩,多年前被多瑙河水冲走,在南方的某处河岸上被俘。
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伊雷从未说过一句话。但在确定这里没有人会对他动手,虐待他之后,他还是决定至少要遵守基本的礼仪。
当他第一次感谢摆在他面前的食物时,他轻柔的话语几乎冻结了桌子上的空气,铁匠夫妇吃惊地对视了一眼,然后爆发出了快乐的真诚笑声。
直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这孩子并不是因为某种原因变成了哑巴。虽然莉莉仍然确定这个男孩不是她的马修,但她同样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感到高兴。
不管她怎样极力掩饰,母性的本能在她身上觉醒了。
她仍然拒绝让男孩和他们一起睡在屋子里,但她每天都会把铁匠铺里的小角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偶尔也会试着偷偷给点小惊喜,把一个苹果或是一把坚果放在孩子的床上。
日复一日,这些善意的礼物让伊雷相信他在一个好地方,和好人在一起,并且在他的父亲或母亲来找他之前,他至少会很安全。
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开放,唯一让他困扰的是铁匠一直叫他马修。他的妻子莉莉从来不会叫他任何名字,伊雷对此不理解,但他也没问为什么。
这天,约瑟夫正在制作新的农具,男孩走到他面前,开始询问如何塑造像铁和钢那样坚固不可摧的材料。
“感谢上帝,这些可都不是什么坚不可摧的材料,孩子。”铁匠笑道,把烧红的锄头浸入炉边桶里的水,发出尖锐的嘶嘶声。
“如果铁与钢永不损坏,那我可就要失业了,我的父亲和祖父也不会找到买家。有一种方法可以驯服这些东西,你想试试吗?”
尽管里面很闷热,伊雷还是兴奋地点了点头。
约瑟夫挂着一条做工粗糙的厚皮围裙,非常合身,他把锄头从水里拿出来,放在一边,用他毛茸茸的手臂擦了擦乌黑的额头,双手叉腰地看着这个十岁的男孩。
“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记得我周围的这些东西是什么吗?”
伊雷只是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进过铁匠铺里的锻炉间,也没有人教过他如何使用铁匠的工具,他怎么可能会记得?
“好吧,那就仔细听着吧,”男人轻快而认真地说,“我现在给伱好好介绍介绍金属加工的神奇秘密!竖起耳朵来,记下我告诉你的一切,好吗?”
“好的。”男孩轻声答应道,照铁匠说的做了。
他沉浸在铁匠的话语中,吸收了每一个细节,并好好地储存了起来,接下来的几小时和几天里,一个迷人的神奇世界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了解到,铁匠工坊里最重要的设备就是锻炉和相应的风箱。
约瑟夫有两个风箱,一个较小的,他可以自己用脚操作,另一个较大的需要有人专门帮忙。如果风箱操作得当,锻炉中便会升起烈火,即使是最顽固的铁也能熔化。
伊雷还了解到,铁匠的炉子不是用木头,而是用木炭保持燃烧的,他会时不时地往上面洒点水,让房间里的热度更容易承受。
约瑟夫向他展示了材料的颜色是如何随着金属的加热而变化的,而且必须要一直注意这些。
“如果你继续加热,它首先会变成深褐色。”他用火钳从废料碎堆中夹了一小块铁放在了锻炉里,材料果真变成了深褐色,伊雷兴奋地拍了拍手,约瑟夫的胸膛也因为骄傲而挺直。
“如果我们再等一会儿,它就会变成像樱桃一样的红色,”铁匠表示,“去用风箱给它加把劲!”
“真的吗?”男孩的眼睛睁大了,“我可以吗?”
“你可以,”男人笑道,“火劲已经开始变小了,是时候让它更热了。”
伊雷一踩上风箱,锻炉中的铁块就在火钳的末端发出了樱桃般的红色光芒。
约瑟夫一只手拿着火钳,另一只手将杯子浸入水桶,在燃烧的木炭块堆上洒了一点水,一阵低沉的嘶嘶声后,一小团蒸汽从火中升起,但狂野的火焰丝毫没有减弱。
“我们现在可以打造它了吗?”伊雷满怀希望地问道,但铁匠摇了摇头。
“再等等!”他建议道,“很快它就会有一种新的颜色,继续踩风箱!”
男孩点了点头,很快,铁块就变成了日光般的黄色。
“你怎么决定,孩子?”铁匠问道,“我们是开始敲打它,还是看看它还能变成什么颜色呢?”
汗水从伊雷的额头涌出,流进他的眼睛,但男孩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眨了眨眼,擦去咸咸的汗水,对约瑟夫喊道:“让我们继续吧!我想看看第四种颜色!”
没过多久,铁块就发出了刺眼的白光。铁匠示意不要再踩风箱了,然后慢慢地将废铁块从锻炉里提了出来。
“现在太热了,”男人说道,“一个不小心,就能把整个房间,甚至是整个房子都烧光。你必须尊重这些发光的材料,因为这个白色的小铁块可以轻易地杀死你和我。”
男孩明白这话的意思,他耐心地等待着约瑟夫钳着铁块走到铁砧,然后点头让他靠得更近些。
铁匠用火钳牢牢地夹着铁块,从铁砧旁边拿起一把看起来很重的锤子。
“现在它可以开始塑形了。”说罢,他用锤子敲了敲发着白光的金属。
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响起,火花稍稍溅出,伊雷眯着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不过,在第二次打击的时候,他不再眯着眼睛,而是大胆地走近了铁砧。
“你不一定要把它加热到这个程度,”铁匠解释道,“如果你把它加热到白色,你必须非常小心,不然在最后它会达不到理想的效果。
通常将其加热至淡黄色就足够了,对于某些操作,红色就可以了。好吧,你要来试试吗?”
伊雷坚定地点点头,走近一些,从约瑟夫手中接过沉重的锤子,然后用双手握住它。
“这只是我的小锤子,”铁匠爽朗地笑道,“我真正的锤子是它三倍的重量。”
男孩用尽全力敲击铁块,但它几乎没有反应,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小印记。他深吸了一口气,更用力地敲击着,但对约瑟夫来说似乎很容易的事情,伊雷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
不过他仍然没有放弃,只见铁块慢慢地从白色变成黄色,然后边缘变成红色,然后慢慢变平,有了形状,一种兴奋的快感顿时涌上心头。随后约瑟夫轻轻地将铁片从铁砧上取下来,压入水桶中,发出嘶嘶声响。
“你会变得更强壮的,到时候你还能做得更好。”他向孩子保证。“最终,你会像我一样能够轻松地完成这一切,或者甚至能比我还厉害,谁知道呢……”
“我还要!”伊雷的热情迸发了出来。“再把它加热一下吧!”
“今天就到这里吧,”约瑟夫说道,“你做得很好,但我们明天继续。不要试图一下子把所有事情都做完,我会按顺序把一切都教给你,一个一个来。耐心点,我的孩子,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铁匠的。”
伊雷不得不等到第二天,那天晚上他难以入睡:他很兴奋,不停地对自己重复白天学到的东西。锻炉、风箱、火钳、手锤、铁砧、木炭块……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在入睡时想到杜比察的庄园,那次袭击,也没有想到他失散多年的父母。近一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开心地躺下睡去,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很快伊雷就见到了约瑟夫所说的大锤子,那是一个他差点举不起来的大家伙。
铁匠向他解释说,他并不总是队长工作,如果他有钱雇佣一名临时助手,那么他便会把锤子敲打铁砧上金属的活交给那人,他则可以操心别的事情,这样工作的进度会快很多,他自己也不会那么累。
“那时候铺子里会有真正的音乐,你会听到的!”铁匠揉着男孩的头发说,“很快,我就不需要再雇佣助手,而是由你来拿着锤子干活了。”
到了圣雅各布月的最后几天,一直被叫做马修的伊雷已经对铁匠行业的术语越来越熟悉了。
他对锤子也变得越来越熟练,为了有朝一日真的成为敲锤人,他每天都举起沉重的工具,想要变得更加强壮。
他已经知道如何打孔,如何拉伸加宽、削尖、弯曲、纹理、用凿子印下自己的标记,他总是谈论着这些,并且期待着能够尝试其中的任意一项。
他逐渐养成了一个固定的日常习惯,他一大早就起床,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完成了房子周围的大部分家务。他给家禽和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喂食,给工作间带去清水,然后点燃锻炉。
作为对他的勤奋和良好行为的回报,伊雷可以整天都制作钉子,他不断地学习和改进,而且由于钉子是一种有很大需求的消耗品,他甚至能给铁匠家带来一些额外的收入。
虽然这些钱都进了约瑟夫的钱袋,但伊雷仍然很满意他所学到的东西可以带来价值,现在他头上有屋顶,他在一个家里,也不会再挨饿。
但这天,他的一句话又让餐桌上的空气冻结了,这一次却没有人笑了。
“如果有一天我的爸爸来接我,我会非常想念你们的,”他的眼里闪烁着天真的光芒,“他是个骑士,一直把我培养成一个战士,但现在我想成为一名铁匠!”
约瑟夫和他的妻子在同一时刻愣住了,他们沉默地看着对方,泪水在莉莉的眼里打转,而铁匠则试图挽救局面。
“我们是你的父母,马修,”约瑟夫故作疑惑地说道,“而且我一直想让你成为一名铁匠。”
“我不叫马修!”男孩啪的一声敲了敲自己的木勺,整个人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看起来不再高兴了,眼睛不再闪烁,而是喷出了火焰。“我的名字叫伊雷,我的母亲叫艾格尼丝,我的父亲是安塔尔·巴托,查理国王的骑士!”
“我告诉过你的!”莉莉站了起来,差点踢倒了自己的椅子。
她背靠着墙壁,哭了起来。“我告诉过你他不是我们的儿子!他们会来找他,然后会惩罚我们!他们会把我们的东西都拿走,砍掉我们的手!”
“闭嘴,女人!”铁匠训斥道,然后用他那粗壮的食指指着伊雷,“你是因为差点淹死在河里,受了很大的惊吓,才说出这样的胡话来。
但现在停下来,好吗?看看你把你可怜的母亲吓成什么样了!”
“她不是我的母亲!”男孩尖叫起来,然后开始回忆,“去年夏天,坏人烧毁了庄园,我不得不和赛普克和科尔塔一起逃跑,但我们迷路了,然后有人袭击了营地,我们被奴隶贩子奥利维抓了起来,他一直打我们,伤害我们,然后……”
“够了!够了!”铁匠重重地拍着桌子,他的嘴唇发白,微微颤抖着,眼睛来回转动,似乎在寻找着能够帮助他解决这个糟糕情况的东西。
然而,房间里只有那个抽泣的女人,还有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马修,而是其他人儿子的男孩。
“好了,”约瑟夫终于站了起来,拉着伊雷的胳膊向屋外走去,“你吃完饭了,去铺子里,祈祷,然后上床睡觉!我不想再听到这种愚蠢的故事了!”
男孩已经气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从铁匠的大手里挣脱出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冲出屋子,愤怒地关上了工作间的门。
晚上,他想过要逃跑,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能去哪里?一个十岁的孩子,身无分文,他很快就会被抓住,这次或许会被杀死。
他一个人在路上坚持不了三天,他可以去找布达的教区长,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但没有人会相信他,他们甚至不会让他进大门。
最后他生着闷气,躺下睡觉,拉起毯子盖在身上。
没过多久,另一边的屋子里就传来铁匠夫妻大声争吵的声音。他听不清他们的话,但透过门缝到达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苦涩,男孩最后决定再也不说实话了。
叫他马修吧,他有什么好在乎的呢?他不想再度过这么糟糕的夜晚了!当他的父亲终于来找他时,一切真相都会浮出水面,他会骑在马背上,全身披甲,拔出剑,领他的儿子回家。
但他为什么还不来?他是在哪里被耽搁了吗?还是他已经不再爱他了?他对自己没能保护好庄园感到失望了?
还有,会不会是因为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被入侵庄园的恶棍们抓走并杀害了呢?难道他的父母都不要他了,他会一直在这奇怪的陌生人手中吗?
在黎明到来时,男孩睡着了,他的枕头已经完全被泪水浸湿,这时候屋子里也静了下来。
“父亲,”他半梦半醒地把所有的痛苦、恐惧和绝望都低声说了出来,“你还会来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