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圣尼古拉
拉斯洛在安塔尔的面前鞠躬行礼,但骑士只是挥了挥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拜托,你要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这么做,我的朋友?”
“一旦你不再是百合花骑士,不再带领我们打胜仗,不再被其他权贵的军队追随,我便不再向你行礼。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发誓。”
“百合花骑士,嗯……”安塔尔疲倦地叹了口气,“与其说这个,不如关上门,过来帮我一下!”
拉斯洛关上了身后厚重的木门,安塔尔也解开了腰带,将沾满血迹的白披风扔在地上,等待着他的朋友帮他脱下链甲。
“再穿一分钟,我就会被自己的汗水淹死。”安塔尔说道,链甲哗啦地落在地上,里面的羊毛衬衫不得不从他的身上剥下来,因为汗水几乎把衣服粘在了皮肤上。
“嗯……这是什么?”拉斯洛看到他朋友背上的那条肿胀的深紫色伤痕,不禁发出嘶嘶声。“需要我去叫医者吗?”
“不用了,”安塔尔咕哝道,“他已经给了我一罐臭药膏,就在这里。他说要把它彻底地抹在皮肤上,然后擦掉多余的东西,你能不能把这些鬼东西擦在我身上?”
“当然。”拉斯洛从安塔尔手中接过罐子,打开后一股可怕的恶臭扑鼻而来,他皱着眉把两根手指伸了进去,开始敷在骑士那大得吓人的瘀伤上。安塔尔什么也没说,但拉斯洛每次一碰到那淤青,他朋友的背部都会传来一阵痛苦的颤抖。
“这把剑撑不住了,”安塔尔咬着牙说道,“多亏了那链甲,我才没有被砍成两截,但要是那头蛮牛再在我背上砍一刀,我就会死在那里……”
把安塔尔的背部涂成紫色的所谓蛮牛是埃斯泰尔戈姆的一名铁匠,当查理的军队攻破城门时,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守军立即向围攻者发起了进攻。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领主和贫民肩并肩,像兄弟一样战斗。华丽的骑士装束和破旧肮脏的衬衫扭成一团,头顶上是成片的刀剑、长矛和干草叉,空气中是战斗的怒吼和死亡的尖叫。
安塔尔很幸运,因为在他碰到那铁匠之前,已经有一支箭射中了那人的手臂,迫使他放下了他的巨锤,单手用着一把钝了的农刀朝安塔尔的后背砍去。安塔尔顿时感觉自己仿佛被闪电击中,差点被痛晕了过去,在马鞍上的他看向大块头铁匠,脑海中又浮现了布达的那个谷仓,那个很久以前被诅咒的漫长夜晚,以及差点把他打死的巨人歌利亚。
下一刻,拉斯洛用长矛刺穿了他,铁匠发出一声怒吼,手中的钝剑掉落,但仍然站着,他转过身,将带血的唾液喷在了拉斯洛的脸上,并用双手抓住长矛,想要一头撞过去。但随着萨雷彻的一声嘶叫,安塔尔将铁匠的光秃头颅像烂熟的南瓜一样劈成两半。
“我告诉过你,在你的披风下面多穿点铁皮,”拉斯洛提醒道,他涂完了整罐恶臭药膏,“因为正如丹多老爷子常说的那样,光靠铁链是不够的,如果被打中了,你还是会……”
“疼得要命。”安塔尔接话道,“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
“死亡将把他从他的学生们身边带走,但所有人都会记得他用木剑教会了他们什么。”拉斯洛回忆道,他自己也从根茨的剑术大师哪里学会了如何用剑。几年前,安塔尔曾试图在杜比察的庄园里教他剑术,但不知为何,他从未彻底掌握这些技巧。
在随着国王来到根茨后,丹多大师在几周内对他进行了彻底的训练,其中安塔尔以前的撒拉森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拉斯洛从他朋友那收到的这把武器比其他传统的剑更轻更顺手。但即便他已经完全知道了该如何挥剑,他发现自己最擅长的是长矛和弓箭:用前者他可以打败任何人,用后者他可以射中草丛里的一滴露珠。
“至少这伤会提醒我,”笑容从安塔尔的脸上渐渐消失,“每当我举起武器,我都是杀的自己人。”
“你又有这种想法了吗?”拉斯洛开始收拾扔在地上的装备,“你不应该继续让这想法折磨你,你在和敌人战斗,没有必要去多想些什么。”
“我所有的祖先都是和鞑靼人或是阿拉伯人打仗,”安塔尔脱下他仅剩的衣服,走进了角落的浴盆里,里面已经有人专门为他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水。“而作为巴托家的一员,我在干什么?自相残杀。”
拉斯洛摇了摇头,如果他每次听到这段苦涩的独白就能获得一枚金币,那他现在会比匈牙利的国王还富有。
曾经喜欢恶作剧和开朗的安塔尔在临近二十岁之际开始越来越像脾气暴躁的威廉。但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他的性格,以前大家都认为他比实际年龄小,而在国王身边的这段日子里,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一个小男孩。在快到二十岁的这个春天,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年过三十。
他变得更加强壮,胸膛坚挺,虎背熊腰,面容却更显得苍老:他长出了浓密的黑胡须,他的眼睛深陷,烦恼的皱纹从未在他的额头上抹去。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拉斯洛想让他振作起来。
“不,”骑士厉声说,然后转向最严肃的话题,“管他呢,今天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九个,”拉斯洛低下头,“安东尼,金发的米哈伊,萨博克斯、克里斯蒂安、维拉尼的桑多和多蒙克斯·巴菲里戈,都死了。彼得的左臂被截肢,伊万失去了视力,他们明天就要回家了,雅诺什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安塔尔身体前倾,将脸浸入热水中,拉斯洛很清楚,他只是想掩饰自己的泪水。安塔尔对他手下的战士就像一个骄傲的父亲对他的儿子们一样,他亲自训练他们,与他们一起流汗,一起战斗。当他们欢欣鼓舞时,他也高兴,当悲伤笼罩他们时,他也痛苦。他手下的一百名士兵的核心仍然是那三十几个人,在他国王效命的第一天起,他就和他们一起在根茨的城堡里训练。他为每一个死去的士兵哀悼,但当三十六个人中有一个倒下时,他便心如刀割。
“这些人都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我的战友,”安塔尔的声音越来越小,“多蒙克斯还只是个孩子!我必须在雅诺什闭眼转向主之前和他谈谈,我这就去。”
说着,他爬出盆子,开始穿上为他准备好的干净亚麻衣服。拉斯洛把他收拾好的装备和衣服重新翻乱,在里面挑了一件比较干净的无袖斗篷递给安塔尔,他担心骑士会在悲伤情绪的影响下忘记合适的衣服,穿着带袖的衬衫与他的士兵们告别。
但这些人必须握着百合花骑士的手离开这个世界,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很多时候,他们不是为了国王或是基督教,而是为了他们所崇拜的百合花骑士赴死。拉斯洛保持着冷静的头脑,确保安塔尔身着完美无瑕的骑士装束出现在垂死的人面前,身佩剑,头戴盔。
“我的钱袋里还有二十枚金币,”安塔尔说,“箱子里有多少?”
“只有一百枚。”
“那就够了。”
“够什么?”拉斯洛担忧地问道,尽管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我会给彼得十枚,伊万十枚,”安塔尔说,他额头上的皱纹又变多了。“你自己留五枚,剩下的让人给剁碎,分给埃斯泰尔戈姆的穷人。不要让他们知道这钱是谁给的,但一定要交给他们,这没得商量。”
“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没得商量!”安塔尔看着他,“我是发过誓的圣殿骑士,你知道我不能拥有任何财产。查理明天或后天会来,他会让我再次成为有钱人,其他人也是如此,也会给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拉斯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又不得不再次扮演圣尼古拉,他在每个被占领的城市都被安塔尔要求这么做。
“很好,”安塔尔推门而出,踏进了走廊,“明天早上见,我现在要去面对我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