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三挖五敛
巡演结束后,宣传队停止了一切活动。崇高回到村里,正赶上村里轰轰烈烈的积肥运动。街道,包括庭院里的“老年土”成了宝贝。据说用这些“老年土”上地很壮。一时间,全村被挖得坑坑洼洼,一片狼藉。
吃过早饭,崇高跟德福在队长家搞“三挖五敛”。队长家干净,有的地方还铺了青砖。德福笑着说:“老三,我看,咱俩拉两车算了,你看这土,挖出来黄灿灿的,跟大田地里的土也差不了多少,要是挖深了,现成叔面上不说,心里肯定不乐意。”
“谁家的土壮?我看,要数村东头王根柱家的土壮,他家的土那才叫好肥料,黑乎乎的,跟猪圈里的差不多。”崇高笑道。德福说:“昨天,他也洋洋自得地说,他家的土是全村独一无二的好土。”
“懒人自有懒福,想不到邋遢人也有自豪的时候。”崇高笑道。德福吐了一口唾沫说:“啊呸,他家那院子就跟猪圈没二,猪拱羊踩的,连堂屋当门都是鸡屎狗粑粑。他那媳妇更让人见了恶心,时常犯羊角风,一犯病那叫一个脏啊!”
“哎,你还别说,他家的院子要是被挖得深了些,他心里倒是很自豪的,像现成叔家的这土,社员是谁也看不上眼的,咱就别让他在社员面前丢人了。”德福笑着说。崇高笑道:“现在啊,谁家院里的土要是被社员们看不上眼,那就像做了错事一般,顿时抬不起头来,咱俩千万不能让现成叔丢这份子啊,咱可说好了,只拉四车,多一车咱也不拉。”
二人商议已定。恰在这时,张永福领着付晓云走进了队长家。晓云的自行车后座上还捆着简单的铺盖,脸被晒得白里透红,笑着给崇高和德福打招呼。德福和崇高不知晓云带着铺盖过来干啥,笑问道:“晓云,你带着铺盖过来干啥?”
“劳动锻炼呗!”晓云支好车子笑道。崇高笑着说:“你难道真想扎根农村,干一辈子啊?”
“咱就这命,听领导安排呗!”晓云看了张永福一眼。张永福瞪了晓云一眼说:“少说怪话,你发什么牢骚?”
晓云听了,不再说话。张永福则对崇高和德福说:“哎哎哎,恁俩停一下,谁去把队长给我喊来?”
“我去我去。”德福听了,感觉是趟美差,没待崇高说话,便举着手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现成过来,看到张永福和晓云,而且还带着铺盖,感到很意外,忙问道:“大队长,你这是?”
“噢,现成哥,这是下乡知青付晓云,大队重点培养对象,派到你们队加强劳动锻炼,你给安排一下吧!”张永福笑着说。现成笑道:“噢,晓云这孩子我认识,麦收时来过队里,这孩子能吃苦,咋还要住下来锻炼啊?”
“这是支部研究决定的,凡下乡知青都要参加‘三挖五敛’,不光她,其他人也都下去了,我将她交给你,你要好好给培养培养。”张永福笑着说。现成心想,什么锻炼培养,这明摆着是来镀金的,难道晓云跟大队长有啥特殊关系?他还要亲自送过来。想到这里,便哈哈笑着说:“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她要在老河湾住上一个多月,伙食费你甭管,到时候大队一并跟你结算。”张永福考虑得很周全。现成假装生气道:“你要这么说,那让孩子去别村锻炼吧,啥算不算的?都是家常便饭,只是多双筷子多只碗,只要孩子不嫌弃就行了。”
“晓云啊,你要好好听队长话,别怕吃苦受累。”张永福嘱咐晓云说。晓云听了连连点头。张永福安顿好了晓云,又看看被挖得乱七八糟的院子说:“现成哥,你感觉如何?这积肥运动还行吧!”
“唉,开始有点难度,说牢骚怪话的社员也不少,也有不让挖的,可咱农民心里也都明白,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后来也都通了,挖就挖吧,化肥那么少,再不搞点土杂肥,拿啥上地啊?”
“嗯,说的是啊!这些垫脚土、水坑泥、锅底灰、人粪尿,上多了肯定能壮地,要不,咋叫先进经验啊!至于化肥,以后再来了尿素啥的,我再多分给你们一点。”张永福笑道。现成笑着说:“你净开空头支票,这么多年了,你说是说了,可谁见过你多给咱一粒化肥,如今,你们早就穿上尼龙裤了,瞧瞧,哥这不才穿上嘛!”
“哈哈,别生气别生气,你要是喜欢,兄弟给你再弄一个化肥袋子也就是了。”张永福笑道。现成提提裤腿说:“哥也只是说说而已,现在不稀罕了,你看,哥穿的难道不是尼龙裤吗?还用你给弄啊!”
“哈哈哈——”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说来也可笑。当时的农村种地,主要靠的是土杂肥。公社分给的几袋化肥,宝贝疙瘩一般,都被队长上到菜地里去了。化肥上完后,那些化肥袋子也就成了好东西,撕开洗净能做裤子穿,布料质地软滑,穿上极其舒坦,一般社员也捞不到。当地社员中也流传着这么一段顺口溜:
大干部,小干部,
一元钱买条尼龙裤;
前面看是日本产,
后面印的是尿素。
化肥紧俏的时候,土杂肥也就成了庄稼人的宝贝。在“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年代,社员们为了创丰收,夺高产,积极响应上级号召,大力营造土杂肥,充分挖掘自身资源,变废为宝,将多年来无人问津的老年土、锅底灰、水坑泥、人粪尿等都拉到地里肥田。这一年,公社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先进经验,号召各村搞起了“三挖五敛”,将屋里院里的土挖至数寸乃至尺余,这就是所谓的“积肥运动”。
晓云既然是来老河湾镀金的,就应该去干最脏最累的活。现成想了想,笑着对晓云说:“闺女,你既然来了,就跟张敬业去收人粪尿吧!”
“现成哥,你有没有搞错?张敬业可是地主,这下乡知识青年只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弄一个老地主跟着瞎掺合啥呀?这收人粪尿,是人家姑娘干的活吗?不行不行,你还是派她去干点别的活吧!”张永福连忙制止道。现成笑着说:“大队长,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人要是想表现突出啊,不干点特殊的事情能行吗?我们为啥要学习董存瑞啊?就因为他关键时刻能举炸药包啊!我们为啥要学习黄继光啊?就因为他关键时刻能用胸口去堵敌人的机枪眼啊!”
“嗯,你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张永福点头称道。现成笑着说:“你想想,你有的,人家也有;你会的,人家也会,那还有啥稀奇的?咱要想好好培养晓云,那就让她去做特殊的事,做别人做不到的事,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
“嗯,是这个道理。”张永福点头说道。现成接着说:“下乡女知青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积极与广大社员群众融为一体,不怕脏,不怕累,担着挑子走门串户收人粪尿,这事要是传到公社,哪该有多大的震撼力啊!将来你也好替她说话啊!”
“嘿嘿,有点意思。”张永福听了嘿嘿笑了。晓云听了队长的一番话,马上笑着说道:“叔,没说的,这活我干了。”
“好,那你就好好干吧!”现成笑着说道。崇高和德福听了,捂着嘴偷笑。张永福走后,现成吩咐道:“德福,你去把老地主给喊过来,我要给他交代一下。”
半袋烟工夫,张敬业过来了。现成便将晓云交代给他,嘱咐了一番。张敬业看到队里给这么漂亮的女生派这脏活,却不知姑娘犯了什么错误,要这么惩罚她,说道:“姑娘,以后你记账,我收粪。”
收人粪尿这活最脏。生产队让张敬业干,是对他进行劳动改造。这活本来是带有惩罚性质的,但由于各家各户的人粪尿还要算工分,而重量都由这老地主一人说了算,老地主好像掌握了某种“权力”,就因为这,当时的老河湾又有了新的顺口溜:
巴结支书去上学,
巴结队长派轻活,
巴结保管压秤砣,
巴结会计笔杆挪,
巴结老地主一勺顶两勺。
张敬业将称重记账的差事交给了晓云,无疑是放弃了这种“权力”,这一点晓云还真不知道。她跟张敬业担着粪桶每到一家,主人家都对他们笑脸相迎,生怕得罪他们故意扣减自家人粪尿的斤两。
晓云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她这个小小的女知青,却因为收人粪尿受到了尊重。晓云收完了人粪尿,有时也跟着村里的评级小组丈量粪堆。那时,家家户户也都积攒土杂肥,然后交到生产队换工分。
每家的土杂肥都要堆在粪坑边上,请评级小组评估级别,根据土里面含有柴草和家畜粪蛋的多少,以及沤制成色等,评出一二三四级。最好的土杂肥被评为一级,最差的为四级。
现成有个本家大爷叫刘照坤,却不知哪一级是最高的,认为数字越大,级别也就越高。当他的粪堆被评为一级时,他便大闹评级组,说:“别人家的粪堆像黄土,还被评三级四级的,俺家的粪堆黑黝黝,才被评为一级,你们这些人公道不公道?你们得给俺改成四级!”
“刘爷爷,”晓云劝他说,“你这一级肥是最好的等级啊!”
“闺女骗人,四级才是最好的嘞!”无论怎么说,刘照坤就是不相信。众人都笑着说:“好好好,那就给他改成四级吧!”
“改过来就好,改过来就好。”刘照坤看着晓云动了动手里的钢笔,这才高兴得合不拢嘴。晓云虽然动了笔,却依然按一级给他记了工分,还私下里对刘照坤说:“刘爷爷,你好糊涂,一级才是最好的肥啊!”
事情过了很久,刘照坤这才明白过来,又去找晓云,缠着她非要再给改过来。晓云笑着拿出账本说:“刘爷爷你看,当时就没改,是按一级肥给恁家记的工分,记的是一级工分。”
“好,好,你这闺女心眼好啊!”刘照坤虽不识字,但一竖还是认识的,连忙竖起大拇指夸奖她。村里人听说此事,一直都在笑话他,也就不大正经喊他名了,干脆喊他“刘四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