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热闹
拉卡斯特大公庄园,地下层。
原本该是用来藏酒的地窖位置不知何时已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无限开拓、扩宽,直到它的边界在这幽暗烛光里微不可察。
塔迈神情冷淡,他旁边是已被教会控制起来的拉卡斯特大公,现在这位大公满脸是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无一例外都开满了鲜艳的花朵,根系顺着血管深植上他的心脏,似乎只要几个呼吸就可以将他变成一张干瘪的皮。
让拉卡斯特依然存活的是战争教会的一件“圣物”——得战争之神赐恩的一柄小巧匕首,外表简朴而不带任何装饰。
它此刻正插在大公的心脏处,泛着幽蓝色光芒的鲜血蜿蜒着爬满匕首的刃身,却没有一滴坠落在地面。
素来养尊处优的拉卡斯特大公跪在地上,粗粗的喘着气,哪怕是这样狼狈至极的境地,他居然还在笑,笑的无声又肆意。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因为有朵鲜艳的红玫瑰正盛开在他嘴巴的位置,娇艳的花瓣上还清晰可见柔软的绒毛,正随着他的呼吸颤动起伏。
多美丽而鲜艳的一幕呢。
教会的非凡者或许见惯了种种奇诡和不可思议,有些能让人张嘴欲呕,唯有今天这次,抛弃人肉花架,单看这些花,空中甚至还游荡着似有若无的馥郁花香,让人觉得如置身姹紫嫣红的春日。
塔迈微微偏头,看向那些神情恍惚的随行者,指尖腾起火焰,灼烧皮肤的痛楚让这些人纷纷回声,也将拉卡斯特嘴边的玫瑰燃烧成灰烬。
“你应该知道你现在的境遇,”塔迈望向幽暗的地窖,语气冷淡,“拉卡斯特,你误被一位邪神引诱,给你的公国带来灾祸。但现在还有弥补的余地,只要你坦诚你的所有,战争之神仍愿意眷顾祂迷途的信徒。”
他当然知道拉卡斯特大公不会说,所以这段对话只是在拖延时间,拖延到真理高塔里的大人到,然后再收获里面有价值的东西。
——一枚沉积了无数幽蓝色的宝石,据说是幽蓝之灾的源头,它曾在几十年前落入生命教会手中,又在几十年后的今天神奇的成为了拉卡斯特大公和他的父亲向神明献上的祭品。
可能会成为阻碍的姆佩西已被工匠击杀,北帝国那边还不清楚这里发生的事情,所以唯一可能掺和进来的就是生命教会,以及……隐有踪迹的海神教会。
那位神秘的纪评先生似乎与工匠大人相熟,他还帮忙烧了花园,不一定会成为阻碍。
塔迈时刻警惕周围,怀疑命运教会的人可能已经到了而他尚未发现。
毕竟那枚宝石曾经被命运教会掌控了那么多年……命运教会不可能对这东西一无所知,哪怕只是比他多一点了解,都可能会影响最终的胜利。
拉卡斯特哑声说话:“……”
一开始是含糊不清的喃语,大公的嗓子已经被破坏的彻彻底底,全靠交叉的花茎支撑着他的脑袋不掉下来,然后是渐渐清晰、能辨认出来的另一种语言。
既不是通用语,也不是朵图靳语,更不是北帝国语。
塔迈在几息间认出来这语言的真正来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早在朵图靳帝国还没具备绝对威慑力的时候,当时的公国有独属于自己的语言,哪怕这语言发音拗口又不够精准简洁……但那依然是公国自己的语言。
而后几次政权更迭,米卡公国先是成为了朵图靳帝国的附庸,被迫抛弃了自己的语言,然后是当时的那任大公坚持,贵族不仅要学朵图靳语,还要精通通用语。
之后,等到北帝国战争教会间接执政的时候,教会仁慈的放过了语言的改变,也许是为了彰显自己并非侵略只是为了提供帮助,又也许只是纯粹觉得麻烦——只是个用来掠夺财富的公国,何必用心呢。
所以,米卡公国至今承认的语言,只有通用语和朵图靳语。
这真是漫长的岁月啊,当年被迫丢弃的公国母语竟还没有失传,在跨越无数年后的今天,重现在这个昏暗无光的地方,仿佛公国永不会有希望的未来。
塔迈微微凝神,辨认出那话语内容的一角,然后动手抽出大公胸口的匕首,又插入大公的咽喉,将所有未出口的祷告尽数堵在了唇齿间。
大公“嗬嗬”地笑了。
他还在坚持,已经快要干涸的鲜血滋润不了残破的咽喉,但花茎在和匕首抵抗,所以他艰难的、又吐出来两个单词。
“永不凋谢”。
“美满”。
这大概足够令人困惑,零碎的词句拼凑不出完整的意思,但塔迈知道拉卡斯特大公没能说完的内容是什么,因为他对原文足够熟悉,能轻易明白这是祈求爱神眷顾的祷告词。
美丽而浪漫的,爱情之神。
——永不竭尽的爱意是您裙摆上鲜艳的点缀,永不凋谢的时光凝固您的光彩,您是所有爱情的尽头,庇佑着赤忱的信徒终得美满……
塔迈早已将这段内容记熟。
但并不是因为这次行动。
在拉卡斯特举办那场宴会之前,还没有人知道、或者说认为拉卡斯特有那个本事寻求爱神的庇护,所以也不会有人过早的做下防备。
塔迈会有意识查这些,记得这些,是因为可怜的温莎尔。
温莎尔是教会收养的孤女,父母都在战争中亡故,来到教会修习时还只是很小的一团,怯懦的缩在别人的身后,甚至不敢抬头看塔迈。
这样怯懦的孩子,后来终于勇敢一次,却是胆大到背弃战争之神,转而信仰爱情之神。
塔迈永远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当那时的温莎尔折下鲜花踏入教堂的时候,战争之神不曾降下神罚,不曾惩戒愚昧大胆的信徒,但他知道这很危险。
敢在两位神明中间辗转,即便短时间内没有出事,早晚也会以凄惨方式死去。
——可惜温莎尔只是曾经听话。
身边还有教会的非凡者尚不明白他忽而出手是因为什么,犹豫着发问:“我想,塔迈神父,我们应该听完拉卡斯特大公说的话。他也许已经在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塔迈付以淡笑:“拉卡斯特大公得战争之神的眷顾却丝毫不加以珍惜,至今仍在想着向不知名的邪神祈祷,便不必再给予仁慈。”
他将视线转向身后的所有人,明白这些人心底的疑虑——比如为什么姆佩西主教不在,比如为什么突然今晚就要行动,再比如,为什么塔迈神父迟迟不入内。
他们还能在这里温顺的听话,无非是因为塔迈过往的所有出色表现。塔迈上过战场,从北帝国而来,他在米卡公国待了很久,一直宽和、细心,从没出过错,所以,今天也理当如此。
出声的非凡者羞红了脸,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此问,只能连连道歉,保证自己不会再有这类愚蠢的质疑。
而塔迈把视线移向地窖深处,终于接收到了真理高塔用以确认行动的信号,于是毫不犹豫:“我们走。”
他又说:“愿战争之神庇佑。”
他身后的孩子们齐声:“愿战争之神庇佑!”
出手引导非凡者发问的优瑟尔琳旁观着这一幕,然后轻轻笑了:“塔迈对你的真理高塔真忠诚呢。”
莱尔回敬道:“应该说,多谢你的帮助。”
出生在北帝国的孩子理所应当信仰战争之神,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坚守这份虔诚,总会有些人思考,然后动摇,比如塔迈。
他最开始和真理高塔绑定的不够紧密,因为没有必要,直到后来视为女儿教大的温莎尔同时信仰了爱神,真理高塔就显得很有必要。
塔迈没办法向教会求助。
他要怎么说呢?说温莎尔信仰了爱神,还是说温莎尔背弃了战争之神?这无疑于推温莎尔陷入死路。
他能也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素来和教会做对的真理高塔上,努力为真理高塔办事,再以贡献从中探知有关爱神的讯息。
但当这一切回到最初的时候——
其实没人在意塔迈怎么想。
最初的最初,只是一位存在偶然路过,偶然觉得名为温莎尔的某朵花很漂亮,于是发出邀请,试图将这朵花纳入自己的领域。
这只是一时兴起,是随性而为,没有确切的缘由,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谋划。不过是刚刚好许多年后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优瑟尔琳低下眸子,略有几分意兴阑珊:“我不知道为什么海神教会的人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向你承诺,和我没有关系。你也知道海神教会里那些人都是怎样的臭脾气……唉……”
她幽幽叹气:“脾气暴躁粗鲁的遍地都是,文雅有礼的稀少的可怜。常常几句话说不明白就要赶人甚至揍人,和他们交流真是件辛苦的事情,一句话要掰开扯碎说给他们听,否则最后只会大家一起装糊涂……哦,生命教会的也进去了。”
生命教会对这样丢失的东西很是上心,来了不止一批人,莱尔缓慢眯了眯眼,转过身,抬起手,他面前就是出口,映着夜晚微弱的光……现在这出口被彻底堵死,尽管从里面往外看时毫无变化。
优瑟尔琳语气诧异:“我感觉错了?你刚刚好像在思考一些很危险的事情。”
莱尔避而不答:“走吧,压轴二人组。”
优瑟尔琳露出一抹微笑:“你最近总有令人惊艳的漂亮词汇。”
“因为令真理高塔持续不断发展的动力是学习,”莱尔瞥她一眼,“我知道海神教会和你没关系,目前到这里的都是克洛诺斯派的人。克洛诺斯海。”
“他已不是第一次插手相关的事情,‘午夜提线’、‘红苹果’都是经他带去的海神教会。如今他大概想再献上一样东西,以此彰显他的虔诚和无私。”
简明扼要交代完这个,莱尔继续说其他前情:“我本想邀请纪评过来,但他不愿意。我猜测可能会出什么事,总之,优瑟尔琳,你记得保护好你自己。”
优瑟尔琳神色微变:“你应该早点和我说。”
“现在说也不算晚,”莱尔微笑看她一眼,“你怕什么,这里的花都听你控制。应该是我怕。”
两个人对视一眼,优瑟尔琳轻嗤一声:“我要和伦温尔举办婚礼了,地点在安陶宛帝国,有一点远,你会来吗?”
“祝你的婚约能在爱神的庇佑下幸福美满,我会记得送上贺礼,”莱尔道,“也祝愿伦温尔可以多活一会儿,优瑟尔琳,他认识纪评先生。”
认识就不能杀,还要好好护着,以免哪天纪评先生真想起来了这个微不足道的朋友,真的打算回来看看。
瞧这话说的。
优瑟尔琳笑了笑:“当然,我深爱伦温尔,也希望他身体健康,一切顺遂。感谢爱神的庇佑。”
战争教会打了头阵,海神教会位于中间,命运教会落在后面,而他们则跟在最后方,幽暗的地下层空余脚步声,弥漫的灰尘让这里本就稀少的烛火都开始摇摆不定。
这不是优瑟尔琳喜欢的环境,也不是莱尔喜欢的环境,可以的话,他们都更倾向灿烂的阳光和温暖的热度。于是真理高塔的首席轻轻咳了一声,然后询问优瑟尔琳:“你邀请了很多人参加你的婚礼?”
居然是和现在这件事毫不相关的发问。
“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的婚礼,应该正式一点,”优瑟尔琳说,她现在盈盈微笑着,脸颊微红,仿佛在思念心上人,“伦温尔很好。”
优瑟尔琳说过的很多话都可以当成半真半假的谎言来对待,反正不能全信,莱尔偶尔会羡慕这份肆意造谣的随心所欲。
不带任何意义的闲聊很快终结于前方脚步声的停顿,尽管不会有人注意到,优瑟尔琳仍配合的停下了脚步,她微微抬头,再次确认了一下生命教会安排开的人。
“生命教会损失严重,”触景生情,她不免有些叹惋,“纪评先生下手真是毫不留情,教会执事栽了好几个,还有可怜的小……”
小乌普尔特安。
第九席的学生、曾经的真理高塔第二席叛逃已久,优瑟尔琳已经快想不起这孩子最初的名字了,现在再提及,心里兜兜转转,只剩下这个对方加入生命教会后获得的名字。
唉。
好端端的,非要离开真理高塔,如果不走的话,说不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优瑟尔琳抬起手,她有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只通过控制鲜花去干涉现在平静如死水局面。交错的花茎一朵朵盛开,瞄准还活着的人,缠绕上去汲取血液和养分。
于是生命教会的人在抵抗这些时不小心泄露出去了气息,被最前方的战争教会发觉,也许双方会打起来,又也许会暂时合作,有什么事情都等离开这里后再说。
莱尔:“你往常没有这么……爱指点人。”
“哦,跟您学的呀,”优瑟尔琳这时候忽而又学会了敬称,“您总爱凑热闹,这出热闹不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