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法明慈悲一念仁（三）
金山寺南方，夜幕高天之上。
缨络垂珠翠，却暗隐于乌云之中，香环结宝明，但不离身三寸之外。
眉如小月，眼似双星，身着素色轻罗袍，手托琉璃玉净瓶，瓶口斜插垂柳枝，叶叶随风轻慢摇。
无边祥光皆敛去、万条瑞气尽收拢。
观音菩萨立身于云层之后，但却一直在暗中旁观金山寺大禅房内，那场师徒间的斗法。
越是观察，菩萨那眉宇间凝聚的忧虑之色，便愈发显得深沉而凝重。
她看到了，本应是凡僧的玄奘，竟觉醒了六翅金蝉的天赋神通。
她察觉到在某一瞬间，玄奘灵魂中传来了异常的波动。
金蝉子的宿世记忆，似乎是觉醒了，但好像又并不完全。
她还注意到了玄奘手中，那根看起来无比寻常的黄竹短杖，竟然能挡住柳叶青光的攻击。
“看来世尊所料不差，果然有大能者在暗中出手，既助他觉醒神通，又赐下不知名宝物，意图干涉取经人的命数。
幸而此时，一切还尚未偏离正途太远。”
观音菩萨指尖捻动法诀，道道青光脱离枝条，化作万千柳叶当空悬浮。
长叶好似迎风招展的旗幡，首尾相接，化为一座巨大的柳叶囚笼。
囚笼悬于高天，但正下方就是山道上，那个喘着粗气的年轻僧人。
几乎下一秒，便会当头笼罩而下。
正在此时，金山寺大禅堂内，跪在蒲团上的法明长老，缓缓俯身叩首，向窗外南方那片深沉的夜色一拜道。
“万望菩萨慈悲，且先听小僧一言。”
暂停了指尖捻诀，菩萨偏开目光看向金山寺，眼中却是闪过了一丝意外之色。
观音没有料到，这片送入凡间保护、养育取经人的柳叶，百年修行，竟已能反向感应到她所在的方位了。
禅堂中的老僧继续恭敬拜道。
“小僧愚钝，虽不知佛祖菩萨远虑，但江流儿，他却是小僧从那么大的一点点，眼看着一天天长大的。
在小僧看来，他虽然生性活泼好动，心思也颇为复杂，常起杂念，但却是一个有勇有谋、有情有义之人。
他懂得独立思考，虽不信我佛，但心中却能常怀善念，断不会受奸佞邪道蛊惑，走上歧途。
虽不参禅，却有禅心，虽不信佛，却有佛性。
小僧认为，如今玄奘已然成熟稳重，足以承担起宿命里的重担。
仙佛虽有深谋，却也难穷尽世间一切缘法，不如放他离去，与人方便，未来或有意外之喜。”
观音菩萨听闻后眉头紧蹙，再看向玄奘时，眼眸中也流露出了一丝复杂迟疑之色。
禅堂中垂垂老矣的法明老僧，心中虽然确有偏袒维护之意。
但他先前所言，却也是字字情真意切，毫无撒谎作伪的迹象。
这玉净瓶与瓶中柳枝，皆是伴随观音修行数千载的本命之宝，早已炼化到心念相通，人与灵宝如为一体的境界。
法明乃瓶中柳叶所化，宝物有灵，其愿念亦能令观音菩萨心有所感。
然而只是心有所感，却并不足以改变观音菩萨此时的决定。
因为此次金山寺之行，其实并非观音菩萨察觉到了玄奘的异常。
此行，观音乃是奉如来佛祖法旨而来。
不久之前，如来佛祖突然放出音讯，急招远在南海珞珈山中修行，静待取经大业开始的观音菩萨往大雷音寺一见。
行至大雷音寺，参见我佛如来后，观音菩萨却惊讶发现。
那位端坐于莲台之上的佛祖，竟然周身佛光暗淡。
丈六金身之上，一道从肩头崩裂至胸口佛印的裂痕，还尚未愈合。
不待观音上前询问，佛祖却先一步摊开手掌，将一条做工极为朴素，毫无灵性的佛珠手串递到了观音面前。
“观音尊者，不久前有外道邪魔盯上了金蝉子转世，借入梦之术颠倒虚实，意图破坏我佛门西行传法大计。
我察觉异常后，便凝聚金身法相追入幻境洞天，与那外道邪魔赌斗一场，虽艰难取胜，但却没能将其度化。
可怜我那历经九世劫难，只等最后一世西行功成，便可重归莲台果位的二弟子，却要凭空多生些磨难与波折。”
如来佛祖神色悲悯，尤其是在提及金蝉子转世时，话语中的悲伤之意，整座大雷音寺中的诸佛菩萨听闻后，皆面露不忍之色。
观音菩萨神色凝重，双手接过佛珠手串后，却又颔首行礼疑惑道。
“弟子已安排净瓶中一片柳叶转生，在金山寺中化作一位禅师，日夜守在取经人身边，若有邪魔近身，弟子怎会毫无察觉？”
“这便是那尊外道邪魔的高明之处。”
佛祖高居云端莲台，平日里总透着无尽慈悲与智慧的声音里，竟也多了几分如临大敌之意。
“如今三界量劫将起，我于大雷音寺宝殿中日夜推演，耗尽心神，终于察觉到了些许劫气汇聚的根由。
此次量劫由心而生，无处不在、无影无形，可变化二心六耳，假菩提伪念，祸乱三界众生。
唯有广传我佛门经义，遍及四方大陆、十洲三岛，上达三十六重天，下至幽冥血海底，以无上般若智慧降服心魔，方可安度此劫。
故而十二年后，此次西行传法的成败，将不仅关乎我佛门气运兴衰，更关乎三界众生之安危，汝等当需谨记。”
如来佛祖金口玉言，声若洪钟大吕，三言两语间阐明量劫缘起。
雷音宝刹之中，诸佛菩萨细细听闻谨记在心，一时间皆有重担在肩之感。
而最后，佛祖还不忘再与观音菩萨道。
“劳烦观音尊者东去南瞻部洲，细究金蝉子转世近况，若我所料不差，沾染心魔业力后，他或将我等皆视作仇敌。
此去，若发现金蝉子转世提前摆脱凡人之身，或觉醒任何神通术法，皆需不问缘由立刻出手，封印他的神通，抹去他遭心魔污染的记忆。
万不可迟疑犹豫，否则，那心魔亦有可能会阴谋设计，侵蚀你的心性根基。
观音尊者，此次西行大业成败，半数系于你手，万不可因一时慈悲放任祸根生长蔓延，切记切记……”
如来佛祖言辞恳切，字字声声，皆如千斤巨石一般，重重的压在了观音菩萨心头。
“西行大业事关三界众生安危，取经人不容有失，法明，此事你不必再言。”
金山寺大禅堂内，俯身叩拜在地的老僧法明，终于等到了观音菩萨的回应，但闻言却只能露出一抹苦笑。
法明老和尚心知，该到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故而他双手合十，向南叩首再拜道。
“小僧可为玄奘担保。若菩萨不信，小僧愿自断真灵，为那不成器的逆徒换取一世自由。”
言罢，法明和尚再度放出那道柳叶青光，毫不迟疑的一把攥在了手中。
法宝真灵，自指缝间溃散而出。
柳叶、柳枝本源相连。
观音菩萨的琉璃玉净瓶内，那条斜插瓶口的杨柳枝，竟也跟着一同缓慢枯黄萎靡了下来。
……
下章预告：当柳叶回归柳枝的那一瞬间，金山寺法明长老一百一十八年的记忆，也如水墨长卷般，在观音菩萨心中逐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