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叔叔
七月十二号那天,工作室那边紧急通知鹤羽回去修改文案,一直忙到五点多才下班。
到家时已经快六点半了。令讌在玄关凭空出现,笑着说:“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又被哪个小铺子勾走了?”
鹤羽脸上顿时出现被抓包的尴尬,老实地从包里翻出一袋糕点。
“嘿嘿,是陈记的糕点!”鹤羽拎着那袋糕点晃了晃。
“傻里傻气的,快点去吃饭吧。”
自从他来了,鹤羽就把家里的家具全都换成可联网的电子家具。这样,他就可以帮着她做点家务,给她做好饭,等她回家。
“好!”
鹤羽换了拖鞋,刚踏入客厅,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响起。
看了眼来电人,鹤羽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喂?妈!吃饭了没有?”
“我刚下班,还没来得及吃呢。”
鹤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薛兰聊着,语气轻松又平常。
然而下一秒,笑容凝固在她脸上。
“现在回芦花镇?为什么呀?”
手机另一边的薛兰朝餐桌上呆滞的男人投去深深的一眼,“你爸他……可能把你忘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妈,你说清楚一点!什么叫……把我忘了?”
她的嘴唇微张,心脏跳得飞快,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阿尔兹海默症……行,我知道了,有时间我就回来。挂了,妈。”
她无力起垂下手,手机被她松松垮垮地握在手里。此刻,所有偷溜进来的阳光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阿羽……你没事吧?”
令讌走上前想把她抱在怀里,却突然想起自己没法触碰到她,这样做只能徒增她的感伤。
“我没事啊。我又不在乎他,他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抬起头,朝他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笨蛋,别笑了,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鹤羽轻咳了一声,装作随意地抹了一下眼角,“我没有哭啊,我又不在乎他。”
“你在不在乎,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血缘的联系是斩不断的,至少他还在,你应该去看看他。”
鹤羽怔了两秒,突然想到什么,满怀歉意地说道:“对不起,阿讌……”
“没什么要对不起的,我从诞生起就是一个人。倒是你,趁着他还在,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知道了,阿讌,我们吃饭吧。”
“嗯。”
令讌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只吃了平常饭量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不要折磨自己,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鹤羽放下碗筷,心思终于强压不下,“我想去天台坐坐。”她说。
“好,东西回来再收拾吧。”
“嗯……”鹤羽闷声应了他一下。
天台视野开阔,没有其他建筑物遮挡,淡紫色的天空一览无遗。
鹤羽靠在水泥墙上,她的身后是一片蓝紫交加的干净天幕。
她一直不明白,在外人面前和气的父亲为何在她面前显得像座冷峻的大山。
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印象里的父亲总是那副模样,严厉,冷酷,不近人情。
可是此时,当那些往事爬上心头,她才发现,她忽略了太多。那些被尘封的,以为再也不会提起的细节又浮上心间。
那些细节太伤人,多想起一点,她的心就多疼一分。
于是眼泪成为了唯一的宣泄方式。
她带的纸巾已经湿成纸团,眼泪却还是止不住。
令讌看着心疼,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多靠近她一点,妄图渡给她一些温暖。
“不要哭了,眼泪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你要是真的放心不下,我们明天就回去。”
他眼里是化不开的揪心,映出她紧锁的眉头和哭花的脸。
“阿讌……我想回家……明天就回家……我们一起,好不好?”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声。
“好,我陪你,无论去哪,我都陪你。”
令讌终于是忍不住,上前把她搂在怀里。
鹤羽颤栗了一下,没有动弹,任由他把她抱在怀里。这个虚拟的拥抱,在此刻给了她力量。
“你不是坚强的多肉吗?怎么一点小困难就把你打倒了?”
令讌维持着怀抱她的姿势,自言自语地安慰她。
“你那么勇敢,都敢拿自己的未来做赌注,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
“……哭吧,我也好久没见你这样哭过了。只是哭过之后就要勇敢。”
在他的柔声轻哄下,鹤羽渐渐平静下来。
夜色渐浓,万家灯火徐徐升起,晚风轻轻吹起他们的头发。
鹤羽看着眼前灯火阑珊的城市,恍惚有种不真实之感。
“走吧,回家。”
令讌虚牵她的手,尽管她什么也感觉不到,还是心里一暖。
是真实的,他在她身边。
第二天一早,鹤羽带着手机,一个人回了芦花镇,她真正的家。
母亲在小村子门口迎接她。
这时小村子门口种的蓝雪花开得正旺,母亲穿着一件素雅的长裙,站在花藤下。海风轻轻吹起母亲已不柔软的头发,她就站在那里,还是美成一首诗。
鹤羽拖着行李箱的速度不知不觉地慢下来,母亲这副样子,就像是小时她放学后的平常模样。
“妈。”鹤羽唤了一声。
薛兰听到,急忙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薛兰也有近视,但她嫌眼镜贵,对日常生活也没什么影响,所以一直都没有去配眼镜。
“一路上怎么样?有没有晕车或者其他不舒服的?”
“没有,妈。爸……怎么样?”
薛兰的神情变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
“他很好啊,该吃吃该喝喝,每天还是找老友吹吹牛。”
“所以他只是把我忘了吗?”
鹤羽皱着眉头,眼里氤氲一层水汽。
薛兰没有说话,又走了一段路,她才缓缓说道:“其实他早在去年年初就开始有记不清事情的症状了。”
“但是我没太留意,觉得人老了,总会有这一天。直到有次倒春寒,他愣了好久,突然问我……阿兰,怎么还不给女儿寄衣服,冻到了怎么办?”
“我怔了几秒,告诉他,女儿已经工作了,她不需要我们寄衣服了。”
“他呆了好半晌,怒冲冲说道‘她不才读大四吗?怎么就毕业工作了?’那时我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带他去医院查了才知道……他已经患上老年痴呆了。”
“你工作忙,我们也不忍心打扰你。前几晚我们打视频通话,你爸看你的眼神很陌生,我这才决定告诉你。”
“他每天都在很努力地记住你的一切,可遗忘的速度……还是太快了。”
“现在他还记得我,再过些时日,他会连我也忘记,那时……他该有多孤独。”
鹤羽抬手快速抹了一下眼角,强忍苦楚说道:“妈,你早该告诉我的。现在他把我忘了,我该怎么报答他的恩情。”
“妈也不想打搅你的工作啊,你也不容易。而且妈知道,你和你爸不合,你不愿意回来的。”
“妈……”
“其实他很爱你,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你。你小时犯了错,他就算是把锅底打烂也不敢真的打你。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凶了点,但其实他很爱你。”
“妈妈……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不晚,回来就好。你爸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出你。待会儿先去看看你爸吧。”
“好……”
隔了十几年没回家,家里的布置却一点没变,还是她小时没有搬去城里前的样子。
那个撑起他们整个家的苍老男人背对着她眺望远方,一截没点的烟被他松松地攥在手里。
鹤羽的心被揪了一下,他的记忆力已经退化到连烟都忘记点了吗?
“爸爸……”
鹤连应声回头,眼里的光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秒暗淡下来。
“阿兰,你就出去一下,怎么还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鹤羽的眉毛跳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向母亲。
“她是我亲戚家的女儿,叫薛时观,回老家来没地住,就在我们这儿待几晚。”
薛兰语气平常,但鹤羽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无奈。
“哦……这样啊。来,姑娘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鹤羽忍下哭意,朝他走去。
母亲种在院子里的小花被风吹得微动,面前的树高大茂盛,枝叶伸展到二楼小阳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清晰可见,一切生机盎然。
这是夏,创造美好回忆的季节。
鹤连给她开了张小木椅,是她小时常坐的那一把。她顺着目光看去,才发现他膝盖上放了一本相册。
鹤羽坐下,迎着鹤连的视线,看他皱着眉,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最后终于疑惑地开口:“你真的是阿兰家的亲戚吗?”
鹤羽微微睁大眼睛,以为他是认出自己了。
结果男人摊开相册,给她看了一张照片,“来,姑娘,给你看看我闺女的照片。”
那是她刚入小学时拍的一张照片,她还以为早就丢了……
“你看,你和她长的多像啊!除过她脸上的痣,你和她长的真是一模一样!”
鹤羽嗫嚅着唇,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哈,说不定您才是我家的亲戚。”
鹤连看上去很高兴,“哈哈哈,那好,你叫我叔叔吧!”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鹤羽赶紧低头抹掉眼泪,再抬起头还是那副神色平静的模样。
“来来来,再给你看看我女儿其他的照片!”
鹤连好像完全没有捕捉到,仍是那副欣喜的模样。
他把相册摊在他们中央,指着一张照片,里面的她皱着小眉毛被父亲抱在怀里。
“哎呦,你看,她好像不太开心,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眼泪在眼眶里蓄着,鹤羽必须很努力才能不让眼泪落下来。她透过水雾,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她的痣还没有点,五官没有长开,不知去哪玩惹了一身灰,还皱着眉,看上去就像一个小脏包。
鹤羽忍不住了,别过头去快速抹掉眼泪。
鹤连没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指着一张她穿着碎花裙子,表情严肃的照片,仍是自顾自地说着:“姑娘啊,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可她老说她脸上的痣丑,脏。哪丑了?多可爱啊,像只小花猫,可漂亮了!”
鹤羽听到这话,心里就像被开了一枪,疼得极具象。
“可她为什么不回家啊?她才八岁,在外面遇到坏人怎么办?”
“呜呜呜……”鹤羽再也忍不住了,她扯开嗓子,任凭眼泪晕开她的照片。
“哎哎!姑娘,你怎么哭了?”
鹤连起身,手忙脚乱地给她拿来纸巾。
鹤羽哆嗦地接过,说了声谢谢叔叔。
可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叔叔,她是他的女儿,可他把她忘了。
她的照片就摆在他眼前,而她就站在他面前,他怎么就认不出呢?
是不是因为她把痣点了?还是她长丑了?爸爸才认不出的……
鹤羽越想越难受,她真的很想趴在眼前这个男人怀里大哭,可她不能……因为他现在是她的叔叔,不是她的爸爸。
她很后悔当初做出点痣的决定。如果她没有把痣点了,是不是爸爸还能认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