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伤痛与别离
唐逍看着沉思中的方柔,目光柔和,还带着一丝怜惜。
但换作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凝重,两眉间竖起了大大的“川”字。
他们自然不敢在小树林多呆,此时他们又往山下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块大石头边。
吴霞和那老四逃回去以后,“鱼刺”并没有再跟上来。眼看方柔实在坚持不住了,边走路边摇摇晃晃的,想睡觉,唐逍就决定在大石头边休息一下,只让她睡半个时辰都是好的。
至于他自己,只要手握着吞云剑柄,他好像就能一直坚持下去,不休、不食、不眠。
唐逍把吞云剑放在双腿上,先朝方柔看了一眼。她躺在他身边,微蜷着身子,已沉沉地睡着了,好看的睫毛覆盖在一双杏眼上,眼角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背转身,双手抖索着解开衣裳,望着胸前,目光悲凉。
那团灰白的腐肉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不管是敲打还是按击都没有丝毫感觉,似乎血管、神经和经脉都已经被彻底同化,完全不像是有生命的躯体了。
而且,它们似乎还在影响着周围的肌肉,原本腐肉只有茶杯那么大的,现在鹅蛋大的一圈肌肉都有了腐朽的迹象,颜色也变得灰白起来,就像被腌制的一般。
不,不是“有了迹象”,而是根本就已经开始腐朽了!
唐逍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肌肉是怎么腐朽的了,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像有狂风一刻不停地吹着,不断吹掉肌肉里的水分;这风十分凌厉,每吹一秒钟,肌肤就像在沙漠里吊了一天,所以风干的速度特别快,只需一刻钟,就已经泛起了触目惊心的一片灰白!
唐逍痛苦地弯下了腰,脑袋碰在吞云剑上。但悲怆没有夺去他的神智,他努力压抑着行将爆发的情绪,生怕把方柔惊醒了,声音也压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突然间,他又抬起了头,双目血红,怔怔地瞪着吞云剑。
“这一切都和你有关系,是不是?”
他想起来了,自从在千莲池,他第一次握住这柄剑之后,一切就不可逆转地开始了!
他和方柔的命运,就像被抛进深渊的两枚石子,开始不停地坠落:方柔被她姐夫盯上了,东宁别院被关闭,夏师姐死了,其他师姐多半都背叛了,她不得已有家难归、流落天涯!
而他呢,身体发生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变化,可是实力却是与日俱增!
他一个根本没修炼的普通人,居然有了杀死武师、大武师的“光辉战绩”!
可是他心里没有半点喜悦,他大概可以猜到,为什么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
首先必须握住吞云剑,他已经试过多次了,只要吞云剑一离开他,他的脑袋立即就像被万丈高山压住一般,似乎随时都会被压爆;而他全身的伤口,甚至没有伤口的地方,比如脸颊上,都会泛起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全身骨头更是寸寸断裂一般,甚至能把他活活痛死!
其实,他的实力,多半是被他自己的鲜血“喂”出来的!
就像刚才在小树林里那一战,他原本连老四等三个武师都打不过,可是喷了一口血,立即就达到了巅峰武师的高度,三招两式就杀了老七和老八;而在被吴霞和徐俊伤了以后,他甚至都能施展出“剑形”,三个大武师围攻,居然还能被他反杀两人、吓跑一个!
这种实力的提升,他自己的感受是最清晰的。
就像吞云剑里住着一个恶魔,他把鲜血供奉给它,就能换取它给予的实力!
可是他付出的代价,可能还不止鲜血,还有胸口腐肉的扩大!
而现在,一个多时辰没有给它鲜血了,他感到自己的实力又开始下降,现在似乎又回到了巅峰武师的层次,可能只比方柔强一些罢了。
他越想越觉得,事情的真相应该就是这样:这是一柄“魔剑”!
唐逍的双眼泛起了深深的恐惧,两手紧抓着剑柄,手背上的青筋如条条毒蛇,狰狞无比。
可能,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把吞云剑还给方柔。
这不是一柄好剑,虽然锋利,虽然能让他远离痛苦、精神百倍,但它要索取的,多半不止是他的鲜血,还有他的灵魂、他的生命!
这是一柄不祥之剑、厉毒之剑、恶魔之剑!
他已经决定了,绝不能把它还给方柔,既然它是如此危险的东西,他怎么敢让它呆在她身边,这不是害了她吗——他自己死与活他都觉得无所谓,但绝不能害了她。
当初在小唐村,如果不是她义无反顾冲进来救他,他是躲不过那头豹妖的,他很清楚。而如果不是她带他上火鸾峰,他也早就化作路旁的一具枯骨,可能转世过后都两岁了。
而且,不管五鸾宗的人如何对他,她对他却是好得不能再好,简直比对亲哥哥还要好!
他的性格一直都是“你对我好一分,我就要对你好十分”,所以他早就决定了,他所有的好都要给她,要一直保护她,让她欢喜,让她平安,让她永远无忧无虑!
可是目前看来,他似乎并没有做到,反而让她承受了这么多悲苦,他已经很自责了,又怎么敢让吞云剑回到她身边?害了她怎么办?
唐逍叹了口气,想把吞云剑远远地扔出去,却又舍不得。
他并不是怕死,也不害怕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为了躲开这柄恐怖的“魔剑”,他宁愿承受千刀万剐;为了能够恢复正常,呆在方柔身边,他可以付出一切!
可是若真的抛掉它,他岂不是就完全没有实力,无法保护方柔了?
她一个小女孩,他若真不能再保护她,难道要让她独自面对“鱼刺”的追杀?
这就像一杯毒酒,虽然明知喝下去可能会死,可是不喝,他先得被渴死!
唐逍的嘴里,泛起了一股浓浓的酸涩。
他怔怔地望着吞云剑,那剑靶上的宝石里,浑黄的纹路云遮雾绕的,不知道遮挡着什么。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到底要什么,能不能说一说,咱们……”
他的话没说完,脑海里就突然涌起一阵睡意,两手一松,倚在石头上就睡着了。
宝石里,那双诡异的眼睛似乎又出现了,冷冷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逍和方柔都只是小孩子,瞌睡多,睡得沉,如果不是听见有人说话,他们还醒不来呢。
此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太阳和煦地拂在两人身上,初春天气,暖洋洋的,很舒服。
唐逍却只感到浑身冒着寒意,石头背后,正有一群黑衣人散散落落地走过来,好似拉成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网。他们很小心地遮蔽着身形,但不知为什么,唐逍一下子就发现了他们。
这是“鱼刺”追上来了!
唐逍不知道“鱼刺”的实力到底有多强,他才杀了他们两个大武师、一群武师,此时却又看到了四个大武师,那吴霞也在里面,不过躲得有些靠后。
他抓起了吞云剑,就要往自己身上砍去。
既然他的血液能够让他的实力迅速提升,那就不要等战斗中再受伤了,先拿鲜血喂饱了吞云剑,碾灭了这些人,才能让方柔有更大的几率不受伤害。
但一只小手拉住了他,方柔有些惶急,悄声问道:“唐逍哥,你要做什么?”
唐逍可不敢说自己要“自残”,低声答道:“柔儿,别怕,我护着你冲过去!”
“不,我们还是走吧,下山去!”
唐逍一愣:“柔儿,你不是要去地炎峰吗?”
方柔苦笑一声:“去不了,不去了。再说去了也没用,我们杀了孔非良这么多人,姐姐也保不住我,他的爷爷是峰主,我们方家在他面前,可能也跟蝼蚁差不多。唐逍哥,我想回家了,我是凤翔郡方家的人,咱们下山去,好不好?”
唐逍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起……”
人是他杀的,却害得方柔连去找姐姐都不敢,十四岁的她,却要跨越上千里去凤翔郡……
方柔轻轻地摇摇头,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她更怀疑,姐姐可能原本就不打算救她。炎虚剑阁可以说是姐姐的生命,都被孔非良渗透成筛子了,姐姐还能保得住她吗?
“趁着‘鱼刺’还没有发现我们,赶快走吧!”
两人悄然离开了大石头,顺着树林边缘回到下山的大路上,然后一路狂奔。
经过一天多的跋涉,他们已经走过了这条大路最为荒凉的地段,人间也就开始稠密起来。中午时候,他们甚至还能在路边茶棚里吃两碗炒饭,虽说没有山上的灵米饭味道好、营养好,但至少能填饱肚子——这可是三天来他们吃到的唯一一次饱饭!
当然付账问题又缠绕着他们,唐逍阻止了方柔用灵石付钱的打算,而是用路边采来的一株药材付账。这株药材也能值上千文铜钱,抵得了上百碗炒饭,但没办法,这是他们身上价值最低的东西了,他们总不能做出吃饭不给钱这种事吧?
摊主也是讲道义的,还找给他们一百多文铜钱,这是他所有的现款了。
离开茶棚,继续往山下走,到了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远处的一座小镇。
方柔早就走不动了,只是一直咬着牙坚持着。此时看到那夜色中巍峨的城墙,却不知哪儿生出来一股力气,兴奋地叫道:“唐逍哥,快走,咱们今天可以住上客栈了!”
唐逍却叹了口气,他知道她是心疼他,有镇子就有医生,就能给他治伤了。
可是他的伤,是能让外人看到的吗?又是镇上这些普通医生能治好的吗?
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槐树下,捶了捶腿:“哎哟,不行,走不动了!”
方柔一惊,慌忙凑过来:“唐逍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开始痛了?”
熊鹿丹的疗伤功能很强,她的伤口基本上都不痛了,但唐逍哥一直没时间敷药,还不知道他有多痛呢,唉,都怪她,如果不是她没用……
正在自怨自艾,却听唐逍笑道:“我没事,就是太累了,休息一晚就好。”
方柔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你当我不知道啊,如果不是你的伤口痛,那就是你心疼我。这儿到那镇子,看上去近,实际恐怕还有二三十里呢。你是看我这几天太累了,是不是……”
唐逍笑道:“总之,咱们在这儿休息一晚,明天再去镇子吧。喏,那边有个树洞,你等着,我先去看看里面有没有熊瞎子,没有的话,今晚那就是我们的歇息之地了。”
熊瞎子是没有的,只有一只小兔子,正好可以成为他们的晚餐。
唐逍手脚麻利,方柔厨艺精湛,很快就把这只兔子变成了香喷喷的烤肉。
吃着肉,唐逍含含糊糊地问道:“柔儿,你认得去凤翔郡的路吗?”
方柔又翻了个白眼:“看你说的!唐逍哥,你忘记了,我去年才回去过一次呢!”
“那就好!”唐逍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到了镇子上,记得先换一颗灵石,换成金银在身上带着,免得没钱用。开个客栈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睡一觉,然后买把宝剑、雇辆马车。一路上要走人多的地方,最好和商队一起走,千万别落了单……”
方柔用亮晶晶的双眼瞪着他:“你这时候就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到了镇上,你提醒我不就好了吗?我还得去给你也弄一套好看的衣服。唐逍哥,你长这么帅,只穿这些破旧衣服可不行,我要把你打扮起来,肯定比孔非良那恶贼帅气百倍千倍!”
唐逍的笑容有些苦涩:“我只是提前跟你说一说,免得你到时候忘了!”
“不会啊,有你在,我怎么可能忘呢?”
方柔甜甜地笑着,她完全不知道唐逍说这话的意思。
而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孤零零一个人睡在树洞里。
“唐逍哥……”
她揉了揉双眼,钻出树洞,以为能够看到他满脸微笑地守在外面,但树林里空无一人,树干上却刺了几行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读书少的唐逍哥写的。
“对不起,柔儿,我得走了。你好好回方家去,不要出来。我没有修炼,保护不了你,我得去找一本功法。吞云剑我带走了,就当这几天我保护你的谢礼吧。后会无期……”
刹那间,方柔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了一般,身子一软,就跌坐在了树洞前。
她的脑袋嗡嗡的,耳朵边却接连不断地回响着一句话:“唐逍哥走了,唐逍哥走了……”
唐逍哥为什么要走呢,他是不想再管她了吗,是觉得她是个累赘吗?
找功法?开玩笑呢,去了方家,什么样的功法没有,他需要自己去找功法吗?
方柔无力地靠着树干,任由两行清泪小溪一般流淌着,却没有去擦拭一下。她的神魄似乎也被抽走了,足足坐了两刻钟,也没想到要动弹一下。
两刻钟里,她一直盼望着,这只是唐逍哥的一个玩笑,也许下一刻他就会出现在她身前,嘻嘻笑道:“傻丫头,傻眼了吗?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
但唐逍哥一直没有出现,而她也终于知道,这是真的,他已经离开了,丢下她了……
她呆呆地坐着,也许,一直就这样坐到死,也是一种不错的感觉吧……
“哟,那边有个女孩,那是怎么了,受伤了吗?老卢,你去看看!”
大路上有人发现了她,一个背着红绸大刀的汉子走了过来。
方柔一下子被惊醒了,她不想和这些普通人有任何交集,痴痴地站起来,行尸走肉般走上大道,也不理会任何人,径直朝着远处那小镇走去了。
只把那汉子弄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怪人!”
他们谁也不知道,此时在他们头顶上,一个少年正盘膝坐在一株粗大的树枝上。
看着方柔渐渐变小的身影,他的双眼满是悲怆:“对不起……”
离开方柔,是他早就有了的计划,但真的等到执行的时候,他却发现,心里的痛,似乎比满身伤口的痛还要剧烈、还要深入骨髓,竟痛得他顺不过气来!
可是,哪怕再痛,他也不得不走出这一步,他不能再呆在她身边了!
他胸口的腐肉又扩大了,现在已经有海碗大了。而且,还有继续扩大的迹象!
他不敢再呆在她身边,他怕哪天自己完全变成了魔,会吓着她。
他更怕自己真的成了魔,会成为众矢之的,会让方柔也被围攻,甚至害得她回不了方家!
“你安心地去方家吧,咱们身后的尾巴,就由我来砍掉!”
唐逍提起了吞云剑,目光穿过重重枝叶,看向了东边的大路,脸色刹那间一片冰冷!
在那下山的大路上,正有四道人影,并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