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君子如珩，何所不至
时间回到6月1日，晚上10:10，望江市长湖区苏珩家楼下，凉亭。
月光挣破天幕，愚悃最是凄楚。苏珩独自凝坐在长凳的一端，任由暗影裹束。不多时，一阵暖风掠身而去，其后步音吷然。苏珩寻声望去，只见一义气冲天的中年男子立于石阶之上。来人正是狄志杰。
“大作家有心事吗？”狄志杰在长凳的另一端坐定，眼望近处不亮的路灯。
苏珩不想被打扰，于是对着狄志杰的侧脸说道：“签售会结束了。”
听他说完，狄志杰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人民警察证，显于苏珩眼前。
苏珩稍微看了一眼，然后整个身体贴过去，轻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见狄志杰不言语，他又用谄谀的口气发话道：“不就是那点儿税款嘛！回头我就补上。”
“你……偷税漏税？”
“不是这事儿吗？”音量升了上去。苏珩一副满脑门子官司，想不出个所以然的神情。
瞬息间，一种隐伏着危险气息的静谧萦绕在两人身畔。狄志杰心里一动，把身体侧过去对着苏珩一看再看。
疑忌凝结于心，惘惑贯穿了每一个念头。过了一阵，他稍微舒缓了精神，用清冷音调问道：“我见过胡戍了，他没跟你说吗？”
被这么一问，苏珩憨笑一声，回答道：“小胡也是，不就穿他几条裤衩子嘛！这么点儿小事儿也至于告一状。”
“你换编辑对他来说可不是小事儿。”狄志杰着意地强调了这句话里的“编辑”二字。
苏珩无谓地笑了笑：“我换编辑怎么了？我是签给他，又不是嫁给他。”
“你们两个，一个开灯大师，一个独行有灯，名字起得都这么有cp感，怎么会说散伙就散伙了呢？”
“要不你还是网暴我吧！毁我清白不行，我接受不了。”
狄志杰脸上布满阴云：“你个名声臭大街的人，居然会在乎自身清白！”
苏珩听到这里，冥想了一会儿，接着站起身来，走出凉亭，高举左臂同时三指并拢向上。
“网文圈的列祖列宗在上。”他信誓旦旦地说道，“开灯大师不爱独行有灯，forever。”
下一秒，风云忽变，一声疾雷震出天顶的脉搏。苏珩吓得浑身一缩，迅速地把平生做过的坏事在头脑中过了一遍，生怕遭天谴。狄志杰则猛然弹起身来，冲出凉亭的范围，停下脚步，举头望天，惊问：“怎么会有雷声？”
难道循环结束了？糟了！图书馆里的学生……想到这种可能性，狄志杰像被炸雷击中一般，直挺挺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珩无心猜测狄志杰是什么意思。他沉默片晌，说了句：“警官，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你要是来找正主吃瓜的，就请回吧！”
愣了好一阵，狄志杰方凝聚心神，爆出一句：“彭羽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千愁万绪堵塞在胸膛，使得这句话语气不大客气。片刻之间，苏珩脸上的神情可以用惊怖来形容。那一刻过去了，他才恢复先前的表情。
“我家亲戚。”听声音，苏珩像是在自语，“怎么了？”
“你家亲戚是毒枭。”
“你家亲戚是毒枭！”苏珩嚷道。
狄志杰久久地不说一句话。他用空前严峻的眼神逼视着苏珩，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盯上你了。
“警官，彭家的事，你来问我，就算是问错人了。”苏珩正色道，“彭羽叱咤望江那些年，我还是个孩子。”
“你生在容城，长在容城，所有的资源都在容城。”说到此处，狄志杰走近一些，“望江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能让你放弃律师生涯，来这里写小说？”
苏珩面露戚容，沉思道：“不是放弃，是躲避。”一个停顿。“我救不了我的当事人，我也救不了我自己。”
“败类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狗都要吐出来，冲他撒泡尿。”狄志杰用讽刺的口气插了一句。他笃定眼前这个一贯不靠谱的文人又在胡扯。
苏珩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犯罪是无视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流；不公正的审判是毁坏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源。我以为我见惯了人性的恶，可以在污水中无限折返，直到有人把水闸关了。”他此刻正处于极度的苦闷之中。“只有真正经历过才会明白邪压正多么可怕。望江绝不能毁在败类手里。”
“说说看，在你眼里，什么样的人算是败类？”
“我最没资格说别人。”正说着，苏珩心口掠过一片阴影，“我遇到了很多奇怪的人，渐渐地，我也变得奇怪了起来。或许人生真的是一场盛大的循环，谁都逃不脱，躲不过。”
听到“循环”两个字，狄志杰一脸惊疑：“你说什么？”
苏珩微微蹙眉，认真地反问道：“需要我送你一个助听器吗？”
“就在这儿，你打过我，记得吗？”
“警官，碰瓷儿就没意思了，这儿有监控。”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正循环着呢！”狄志杰赶快解释道。
“你当我傻呀！”
“不是，我是说我正在经历循环，在我之前，有可能有人也……”
狄志杰的话被迫缩了回去，因为苏珩厉声打断了他。“非正式审讯就可以骗供吗？我再送你一个键盘，你去写小说吧！把循环写出来，肯定能火，没准儿还能拍成电视剧呢！啥时候播，你记得告诉我一声，我愿意为你充会员。”
给他这么一说，狄志杰长舒一口气，歇了半分多钟。
“你来望江，是来做生意的，还是来投靠亲戚的？”狄志杰接着讲，“别说你是来写小说的。”
“警官，你体会过阉割灵魂的痛苦吗？就是那种被困在孤岛上，拼命呼喊，喊出血来，都听不到回音的痛苦。”
这个文人言语躲闪，必定有事隐瞒，狄志杰心想。没等他细问，手机就响了。电话那头的警察以路昭南状态不好为由，请求取消卧底行动。狄志杰原本就没打算让路昭南在监室过夜，自然应允。
挂断电话后，狄志杰再次试探苏珩。“苏珩，你输的，会有人替你赢回来。”
苏珩一惊，内心泛起波澜。一番思量后，他向狄志杰靠近一步，小声道：“警官，我实名举报你们还没有掌握的犯罪事实，可以不补交税款吗？”
“你要举报谁？”
“秦云礼。他不是秦老的儿子。以他的出身，这辈子都没机会摸到组织的门槛。”说完，苏珩拉开距离，“现在我们扯平了，别再找我要钱了。”
突如其来的线索让狄志杰心上既惊惶又欢喜。
“不，还没有扯平。”他上前一步，朝着苏珩的鼻子猛击一拳，“现在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