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九次循环
第九次循环
6月1日，上午10:10，望江市长湖区长湖大学图书馆。
肮脏的锁链又一次横亘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这种永生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苏荷扬起脸，凝望天穹上若有若无的云朵，浮想联翩。
狄志杰的短信传来。
【循环里没有解脱，我在南校门等你。】
苏荷回复。
【好。】
望江市长湖区平安路，狄志杰车内。
死一般的寂静围绕着两人，极尽敲骨吸髓之能事。奈何，一切的一切清晰得历历如昨；奈何，所有的所有深刻得凄凄如今。
过了好一会儿， 狄志杰率先开口道：“苏荷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我表哥。”
“你家大人不给你起名字吗？”
“起了。”苏荷说，“舅舅给我起名叫苏莲，表哥说苏lian 解体了，寓意不好。”
狄志杰点点头，思索了两三秒钟，接着问道：“你舅舅失踪多少年了？”
“不记得了。”无可名状的凄苦、寂寥，重重地烙印在苏荷的血液里，随着呼吸，游遍全身。
“会不会像你爸当年一样……”
他的话才开了个头儿，就被苏荷打断了。“他死，是因为他该死，不怪任何人。”
“我始终想不明白，望江市的散打冠军是怎么一个跟头摔进河里淹死的？”说完，狄志杰看了看苏荷，发现她的脸色差到极点。
“你不觉得结果正义比程序正义重要得多吗？”苏荷神思恍惚，“何必执着于过去呢？有些事说出来，除了给自己平添麻烦，没有任何意义。”
“你是怕麻烦才装作不认识我，还是……”
这不是信口敷衍几句就可以翻篇的事情，苏荷隐约觉得试着将此刻的心境诉诸语言才能将他逼到原则之外。“那个时候，我很弱小，弱小到除了依附他，没有别的出路。可是偏偏，他不是一个看中骨肉亲情的人，不管是谁，只要不能给他带来利益，在他眼里，就不是人。我原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要像个奴隶一样，在他手底下毫无尊严地讨生活，直到那天，我亲眼看见你把他推进河里。是你重启了我的人生，我会报答你的。”
听到她这样说，狄志杰的表情有些僵硬。从他的眼神中可以判断出他对这番话的解读。“这一天，比我想象中的，晚了十三年。”
苏荷闻言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既然怀疑我，为什么还要放我走？”
“就像你说的，当时你太弱小，我很难把你和那群王八蛋联想到一起。” 狄志杰停了一下，然后用寻常的语气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循环了这么多次，你一直都在骗我。”
“苏荷没有骗过你。”她的声音极尽温柔，“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做苏荷。”
狄志杰双手握紧方向盘，不置可否。半个多小时后，车停在一家户外用品店门口。“何欢家灭门案是不是你爸授意手下的人做的？”
“不知道。”苏荷的呼吸有些乱了，“我只记得，他像训狗一样训我，我在他身上，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父爱。”
“犯罪分子的子女在就业上会受到一些限制。”
“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就包庇他。”苏荷绝望地低声道，“他几乎毁了我，我比任何人都要恨他。”
她很聪明，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的聪明，狄志杰沉思着，像是故意留出一块儿空缺，让人一靠近便失去正常的判断能力，心甘情愿地填补她缺乏的一切，她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
“狄志杰，我还能帮你查案吗？”苏荷做出愁苦的样子。
狄志杰半天没吭声，冷静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循环里，我是唯一能帮到你的人。”一滴泪顺颊而下，“求求你，不要拒绝我。”
“你们学校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狄志杰面无表情地补充道，“突兀的。”
苏荷红着脸，乖巧地笑了笑，然后向右下转动眼珠，开始搜索记忆。“有个女生加入了传销组织，被解救出来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整天神神叨叨的。”
“刘胖胖。”
“你知道她？”
“她天天投诉我们，我很难不知道她。”狄志杰的语气冷得令人窒息，眼神也很严厉，“她也在图书馆吗？”
苏荷想了一下，回答道：“在。”
“下次循环，想办法带她出来。”
“好。”苏荷应下了。
“不要跟嫌疑人发生正面冲突。”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死不了。”
“不怕死，你还不怕疼吗？”狄志杰接着说，“万一循环突然结束，我怎么救你？”
一瞬间，苏荷有种被击中心脏的感觉。她将视线转移到车窗外，努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6月1日，中午12:30，望江市长湖区公安局，刑侦支队审讯室。
“救命啊！这里有个老流氓一直盯着我的胸看。”上官小媛尖叫道，“有没有人管呐？”
安毅指了指摄像头，说：“审讯过程全程录音录像，你认为我的工作有问题可以投诉我。”
上官小媛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接着，紧闭双唇，不再作声。
“喜欢耗，我们就陪你耗着。”安毅端坐着，面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爸爸是德安银行的行长，我妈妈是感动望江十大杰出人物之首。”上官小媛挑衅道，“你敢审我？”
“这么说……上官风致和庄研是你背后的保护伞？”安毅发问。
“我背后有你不敢想也想不到的大靠山。”上官小媛扬起一道眉毛。
“谁？”记笔录的女警简短地问道。
“你们级别太低，不配知道。”
“你级别高。”安毅开始阴阳怪气，“黄赌毒沾了个遍，你级别多高啊！”
“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上官小媛神色自若地说，“我没有参与赌博，我只是路过那里，顺手砸了个赌场。”
安毅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询问：“你是输钱输急了，才砸高家豪的赌场的吧？”
“安警官，咱们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啊？按月拿工资的日子不好吗？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上官小媛笑着逗他，“你是纯洁可爱呢？还是社会经验不足啊？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动得了我吧？”
安毅微微偏着头问道：“是什么样的社会经验让你产生了一种可以之上的错觉？”
“差不多得了，真当个案子审呐？”上官小媛不耐烦地说。
“今年3月5日，你在微博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苏珩滚出网文圈》的文章，引导粉丝对苏珩进行网暴。今年……”
上官小媛打岔道：“是他文笔差才会被网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小学生水平还敢出来写小说，活该被骂。”
“苏珩不止一次报警说你跟踪、骚扰他。”安毅做出惊讶的表情，“你不是级别高吗？怎么还当舔狗啊？”
“他太不要脸了，谁跟踪他了？我明明……”上官小媛嚷道。
“明明什么？”
上官小媛低头垂目：“明明是偶遇。”
安毅“啊”了一声，接着说道：“偶遇了两个多月，天天偶遇。”
时间来到6月1日，晚上11:45，望江市东湖区普陀山，帐篷内。
逶迤的灰云紧贴着天幕，整个世界被阴沉沉的云层笼罩着，似动似静，似卷似舒。
“我也有一段灰暗的时光。”狄志杰面对着苏荷，抱膝而坐，“我父亲是缉毒警察，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只剩下半个脑袋。有人跟我说，我父亲是英雄，可我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英雄，我只想要爸爸。”
听到这里，苏荷看向狄志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出现了哀恸的表情。苏荷明白，他永远无法释怀，她亦如此。
“那个时候，我还小，只知道专注于自己的不快乐，把它无限放大，每天自我折磨。长大后，我才发现像我这样的家庭有很多，我的悲伤与痛苦并不孤独。”
“坏人作恶，却要好人赔上一辈子，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既然世间的恶永远无法根除，那我们何必为了守护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而放弃一切？” 苏荷侧卧蜷腿。
“或许，我们守护的是一种看不见的平衡。在人与人性的斗争中，平衡一旦被打破，人间就会变成地狱。”停顿片刻，狄志杰继续开口道，“苏荷，千万别学你爸。”
“我多希望他不是我爸。”苏荷苦笑一声，“我没有办法选择出身，但我真的可以豁出命去逃离那个家庭。别人做不到的，我做到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我的过去有多么不堪？你现在要的不是什么真相，你要的是我的命。”
“你又没有犯法，怕什么？”
回答他的是苏荷的呼吸声。
“你不要让我觉得没有期待的可能性。”见苏荷不出声，狄志杰换了个腔调，“别让我失望。”
苏荷突然情绪失控，抓起枕头一下下砸在狄志杰身上。“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
帐篷随着苏荷的动作剧烈晃动着。扫黄小组从树林子里钻出来，悄悄包围了这个非正常晃动的帐篷。领头的警察一声令下，数道强光齐刷刷地射进帐篷里。
“警察。”
“出来。”
狄志杰探出头，一束强光打在他的脸上。
“抱头，蹲下。”警员吼道。
领头的警察认出狄志杰 ，紧着问道：“狄队，你在这儿干嘛呢？”
狄志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露营。”
“我们扫黄。”领头的警察解释道，“这一片儿经常有人卖淫嫖娼。”
听到敏感词汇，苏荷捂着脑袋，不断重复道：“救救我。”
“麻烦二位……”领头的警察变了脸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