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苦夏(下)
谢崇岳愣了一下,这段时日他和许时青的关系突飞猛进,没意识到自己喜形于色的轻松,让他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一条虽然明亮,但制作粗糙的平安锁交给了他。
说实话,如果这平安锁不是许时青递给他的,谢崇岳保准已经皱眉,活这么大,没见过做工这么差劲的银器……
“平安锁,保平安的。”许时青难得露出几分烟火气,谢崇岳看他眸色闪烁,像是有些拿不准主意:“你要么?”
他这番神态实在是罕见,毕竟许神探平日里端是运筹帷幄之中,哪会有这种同脆弱相关联的神情?谢崇岳发现了自己的新兴趣,即乐于收集这位前辈与往常不同的一切,为此他甚至发动了自小耳濡目染的那套人情世故,成功的打入许时青的各种圈子。
如今,谁都可以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了。
此刻谢崇岳难免想到,外人眼里难以接近的许队长,许神探,在自己面前露出了平日里绝不会有的神情。只要认识到这一点,从而得出这个人是因为面对自己才会忐忑,谢崇岳难免心中得意洋洋。
他知道,只有真的走进了对方心里,才会为送一个东西会不会被接受而神思不属。
思虑久了,他一时之间忘了许时青还在等他回复,直到耳边听见男人有些凝滞艰涩的话语,才回过神。
“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
“不是,我没这么想。”谢崇岳听见这话,一个激灵,两只手就握了上去,惹得他们都是一愣。
许时青抽了抽手,没抽动,语气弱了下来:“我知道了,你别那么激动……”
平安锁被谢崇岳翻来覆去的看,爱不释手的样子。
这玩意虽然粗糙,但礼物本身可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的是谁。
“怎么突然想要给我送东西?”谢崇岳轻咳一声,“先说好,我现在的工资,可还只有三千块。”
“……”许时青沉默了一下,说:“你跟了我了这么久,而我却还没给你什么东西。”
“这块锁,是我阿妈的。”他轻描淡写的把锁的意义带过:“福利院没什么钱,这是阿妈的嫁妆,当初听说我来当警察了,给我保平安的。”
谢崇岳把玩平安锁的手一顿,默不作声的改成握在手里,他没听过许时青的过去,一来他知道这件事不能做,比起被知道后让许时青对他生出芥蒂,还不如徐徐图之,他相信持之以恒的接近后,许时青一定会主动把这一切告诉他,二来,他们相处时日尚短,许时青性子内敛,从不提及家事,而从外表看,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孤儿。
……谢崇岳甚至无法想象,许时青会有那样弱小无助的时刻。
这个人太沉静,他们相遇时,他是高大的山岳,已经强大得足以抵挡风雨,以至于他以为对方从来如此。
许时青瞥了他的手一眼,显然把谢崇岳的动作收到眼底,所以道:“它的使命是保平安,我已经不需要了,交给作为我学生的你手上,也算是不辱使命。”
“以后我们分开了,这也算是你我师徒一场的证明。”
谢崇岳听着听着,琢磨出了点不对劲,脸上的笑意略有凝固。
“什么分开?”他心里发沉,嘴一张就是问句:“我不是就在盛京任职吗?还是你要调走了?”
话到最后,隐约有怒意。
他觉得这种假设太讨厌了。
“我看得出来,你对这个职业没有特别的感情,”许时青停了下,道:“这样很辛苦的。”
“虽然你做了伪证这件事被我拦下来了,而且也没有作为证据提交。”
“甚至于,我们对外声称这是我指使你做的,为了将嫌疑人扣押,从而争取出调查案子的时间。”他说:“我们都知道,把他放走以后,就真的如鱼入水,奈何不得了。”
“但对内,我认为你已经不适合待在刑警大队了。”
许时青说:“也许明天局长就会把调令发给你。”
谢崇岳握紧手上的平安锁,问:“不止如此吧?照你这么说,我不应该被直接开了吗?”
“你知道局长不会这么做的。”许时青说:“实际上,他打算把你调去川省。”
“我不同意。”谢崇岳声音放高。
“可只有在川省,你才有更好的前程。”许时青说:“我是同意局长看法的,毕竟留在盛京,你履历上的黑点会让你大败而归,没人会买你父亲的账。”
“我知道你是个很有能力的年轻人,你很聪明,也很有才干,如果因为一时的糊涂而一辈子待在三级警督这个位置上,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夏国,都是种巨大的损失。”
谢崇岳几乎被他话里的潜台词给气笑了。
他方才觉得自己在对方心底有多重要,可现在看看,他就这么火急火燎的想要把他丢出去,丢得远远的,为此甚至还欲盖弥彰的给了个平安锁!显得他谢崇岳对他有多重要似的!
骗子!
“张海川跟你说些什么了?”谢崇岳问:“说我爹是什么官,有多大能耐,你觉得我一个大少爷来这里只是玩玩是吗?”
许时青愣了下,一时间没回话。
“你有心吗?”谢崇岳怒极反笑。
“?”许时青不明所以,但不妨碍他感到委屈,毕竟他说的没错啊,在他看来,谢崇岳在盛京市完全就是耽误前程,还不如回川省。
作为他的老师和朋友,许时青这么想完全没有毛病啊。
“……谁稀罕你的关心?”谢崇岳觉得心里裂开了个心灰意冷的口子,他没学会对另一个人心悦臣服,自然不懂得要弃兵卸甲,才不会伤到对方。一旦对方的反应不是他所希望的,或者说,他的幻想被打破,自我保护的本能驱使谢崇岳竖起尖刺,他忘了,刺猬是无法被拥抱的。而想要得到拥抱,就要像玫瑰,丢掉自己的尖刺。
“你根本不理解我,就像你不知道此刻我的心里有多愤怒!”谢崇岳说:“而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
他们在许时青的新家里对峙着。
这是六月最酷热的一个夜晚,本就容易勾起人的烦躁。
许时青也生气了,无缘无故被指责,就算是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我做什么了?我们才认识两年!你说我不理解你,难道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怎么不知道了?你是什么很难懂的人吗?”谢崇岳皮笑肉不笑:“没眼色,死脑筋,嘴还挑,二十八岁了除了破案什么都不关心,局里多少人给你抛媚眼都是抛给了瞎子。”
“有人给我抛媚眼?”许时青愣住:“你看错了吧,人家女同志怎么看得上我这种大龄青年。”
“……”
谢崇岳火气梗在了心口,心想我给你拦了多少桃花,你以为你这张脸没我还能那么清净的在局里专心破案吗?!
“你到底在生气什么?”许时青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肉眼可见的平静下来,就好像什么也不在意:“ 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你错了。”谢崇岳说:“对我来说不是。”
或许人气到了一定程度,脑子就会忽的冷静下来,就像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我很在乎你这个朋友,可你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谢崇岳和他只差了六岁,平日里是以朋友来相处的。
“……”许时青说:“我并没有不在乎你。”
“你知道自己因为太早起,每次都赶不上买早餐吗?”谢崇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想要这么讲,他隐约感觉现场的气氛千载难逢,是说这些的好时候:“我记得,我知道你经常不吃早饭,所以总是给你也带一份。”
他说:“办公室差点被你养死的绿萝是我救活的,因为你没事就喜欢擦他的叶子,食堂的饭不合口味,我联系后厨塞了个厨子,八大菜系给你轮了一个月,挨个观察你喜欢什么菜。”
“你呢,你想把我送去川省,觉得那是对我好,可你并没有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离开盛京。”谢崇岳的眼睛里翻涌着什么,沉甸甸的,像是此时窗外的无边夜色。
他的目光紧紧的咬着眼前人,让许时青不自在的想要往后挪一挪步子。
谢崇岳说的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
但这个动作似乎刺激到了眼前的青年,他太年轻了,而且眼下的情绪显然并不稳定,许时青看见他几乎是在自己抬脚的同一时刻往前一大步。
他们的胸膛就要碰到一起,许时青吓了一跳,下意识又往后挪,小腿却撞上了沙发边沿,整个人顷刻间往后仰去。
千钧一发之际,谢崇岳往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然后两个人一起摔进了沙发里。
“喂?”
谢崇岳站在消防通道里。
「“你和那边的人在一起?”」谢怀安虽然这么问,下一句却道「“我看你是疯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倒反天罡吗?”」
“我没抱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谢崇岳收紧手,有些想抽烟了:“被砍了十二刀,他当时一定死了。”
「“……你这臭小子!”」谢怀安年近六十,声音仍旧中气十足「“尽干些糊涂事!”」
他声音落了下来「“这不是记得清清楚楚嘛。”」
「“真的那么喜欢?”」
谢崇岳安静了一会儿,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是这么期望我的……只是,我真的想再见一面。”
“他还是怨我。”他说:“六年了,一次都不来我梦里。”
“就算到了那里面,他也不见我。”
“他们说见过他,可是那里面却没有他。”
「“也不一定是你想的这样,万一是他正好不在呢?”」谢怀安说「“你个瓜娃子别胡思乱想,你要进那里就进,任务出多了总能碰上面嘛”」
「“你也晓得你哥研究这方面的事情,许时青都变成那里面的咯,你总有一天能见到。”」
“……好。”谢崇岳似乎笑起来,他已经成熟很多了,几乎没有年轻时那股子莽撞:“我会活着的,不用担心我。”
电话挂断后,谢崇岳又在消防通道站了一会,夏季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盛京的温度早就降了下来,他却仍旧觉得身处那个燥热的的下午。
无数次,谢崇岳想,如果他那时候不那么心急,慢慢的缠上许时青就好了。
如果他那时候没有那么急切的逼迫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就好了。
后悔啊。
他想,后悔为什么要继续那个吻,如果谢崇岳那时候没亲下去,许时青就不会扇他那一巴掌。这样谢崇岳也就不会在许时青后来刻意的避嫌中因为恼怒回以同样的疏离——
他太莽撞、太以自我为中心,急进、愚蠢,自大骄傲。
那个下午,在那场争吵中发生意外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他们原本应该一起在许时青家里消磨时间的,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太多次,几乎成了习惯。
可一切都在那个夏天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