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毓秀弥留之际不断地呼唤丽丽
蒋耀先自从回国,一直亲自陪伴着毓秀。但他内心很焦急,毕竟投资方的资金也是有时间效益的。
他每天待毓秀睡下,才开始开夜车,整理资料,选题,看地图,网上查资讯等等。好久没跟丽丽联系了,好在吕一鸣从非洲回来,带了不少丽丽结婚的照片,也说了一些丽丽的情况,他暂且放下心来。
他真替丽丽后怕,自己去非洲拍摄,都只是从空中俯瞰了乞力马扎罗,丽丽还真的登顶了。不过,他越来越觉得闺女是个独立、自信的女孩儿。不像自己对毓秀,毓秀需要自己的百般呵护,丽丽说不准还对乌达尔出手相救呢。
蒋耀先思忖着,既为女儿感到骄傲,又很心疼她。再就是他不想让丽丽分心,现在毓秀的身体每况愈下,身形消瘦,自己看了既心疼又害怕。丽丽看了一定更难过,人最难堪的一面就留给最亲近的人吧。蒋耀先知道,自己是毓秀最亲近的人。
可丽丽也一直没来个信,不知忙些什么。
手机响了一声,他拿起一看,是丽丽发给他的:“爸,我妈好吗?您辛苦了。告诉您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蒋耀先能想象丽丽现在的心情,一定是喜悦的。但想想,毓秀已经不能亲授做母亲的心得,也无缘见到隔辈人了,心里不免泛起苦涩。
北京宣武医院,一楼的大厅里十分拥挤。蒋耀先一直攥着毓秀的手,担心走散了。麻烦的是毓秀去洗手间,他担心毓秀照顾不好自己。看着妻子走进女卫生间,他在门外等待的时刻,真是人生中最难忍受的。他担心出现意外,那些尴尬的瞬间不断来搅乱他的心境。
他提醒自己一切都会发生,一切发生都是正常的。就像妻子把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饭菜,当着他的面心平气和地倒在桌上。她那样面无表情、不动声色,把一碟子菜翻扣在桌上,然后瞅瞅蒋耀先,慢慢站起身,似乎又想起什么,走回桌前,把那碗米饭也同样倒扣在桌上,然后象完成一件只有她能做的事情,走回屋里躺到床上。
蒋耀先被那场景吓坏了,但他听见毓秀在屋里竟发出鼾声,他把米饭重新装进碗里,拿开盖住菜的碟子,抄起一双筷子就着桌子上的菜吃起来。任凭桌上流淌着菜的汤汁,和着自己的泪水一起一滴滴地落下。他想起沙漏,不也是这样一滴滴地坠下。
终于,毓秀从卫生间出来了,还好,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她看向蒋耀先的目光里多了些征询:什么时候走?去哪儿?
”来,我拉着你,咱们先去计价,要排两次队呐,一个中药,一个西药,需要分开排队。“他分明看到毓秀的嘴唇动了,却没听见她的声音。该死,是这个大厅里太乱了吗?
还真是的,在美国,先不说医疗技术水平怎么样,就说问诊的患者人数连这里的零头都不够。别说是病人,连自己这健康人来这里一趟都够遭罪的。要细想起来,这里供职的医护人员的确不易。
毓秀的病让她说不出自己的伤痛在哪里,这反而让蒋耀先更加心痛。他不像别人那样,认为痴呆患者本身不痛苦,他觉得毓秀内心一直都在挣扎,她的痛苦无以言表,而自己却无能无力。这是怎样的一段经历啊,相濡以沫的两个人,走到了面对面、手牵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无声地收回她眼中的情谊,这是奈何桥吗?他不由得拽紧毓秀的手,在心里对她说道:走,跟我一起回家。
看看毓秀跟在自己身后,在医院里的各个分工之间流窜,似乎她没有急躁,也不觉得辛苦、疲惫。
挂专家号,等候,问诊,计价,取药。蒋耀先感觉问诊所占的时间最短,他不想说医生怠慢,人家是专家啊。但他的确感到自己一堆的问题,根本无法问出口。似乎医生看了之前的病例,就已经有了结论,不再需要问毓秀什么,因为她也说不出什么。
一大早起来,到医院折腾一上午,似乎就是在等候、在排队。看看毓秀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眼睛痴痴地看着一个地方就不再挪动。蒋耀先想:丽丽不在身边也好,可他感觉,丽丽也许见不到毓秀最后一面了。
阿尔兹海默症,这个恶魔,不仅折磨着毓秀的神经,也同时将蒋耀先拖入了痛苦的深渊。
毓秀的记忆迅速地褪去,她开始忘记熟悉的面孔,连与弟弟赵凯连线都看不出她脸上有任何表情。她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
当她失禁的时候,她面部肌肉痛苦地扭曲着,眼睛怔怔地看着蒋耀先:“老蒋,我越来越没个人样了。”说这话时,她很恐惧,手用力地拽着蒋耀先的衣襟。
蒋耀先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贴近她,低声说道:“我不累,你先睡一会儿吧。”
蒋耀先拿起毓秀的内衣去洗,他不用看都知道毓秀在流泪。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爱干净的人啊。泪水模糊了蒋耀先的眼睛,他感觉刺痛。
毓秀情绪紊乱,时而焦虑,时而沮丧,时而又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还有更多的突发状况,一天他在厨房做好饭,回到房间叫毓秀一起吃。却见毓秀站在窗边,下身赤裸着,手里拎着纸尿裤,地板上已经有一滩滩的污物。原来,在蒋耀先做饭的时候,她又控制不住了。
蒋耀先看着毓秀无助的眼神,心如刀绞,不知该怎么安慰妻子。那个把家里弄得一尘不染,连女儿都不能坐在她床上的赵大夫去哪儿了?他努力让自己笑出来,走过去,轻轻拿过纸尿裤。
“咱以后不穿这个了哈。”蒋耀先知道妻子内心里,无论什么时候都爱美。曾经那个聪明伶俐的毓秀,只是走进了自己的心里,迷路了,再也出不来了,我不可以让她感觉陌生。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会感觉有我在她身边。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蒋耀先也感到身心俱疲。他无奈给投资商发了邮件,说明了爱人的病情。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尊敬的蒋先生,我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我对你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放心吧,我不会催促你的。如果你愿意亲自陪在你妻子身边,我会为你的勇气和耐心感觉钦佩。祝福你,至于合作我们愿意等待,这不应该成为我们合作的障碍,相反,我们为选择了您而感到荣幸。
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本以为对方会撤资,自己需要重起炉灶,重新找投资商了。
在一个寂静的夜晚,蒋耀先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星空。
毓秀一直拉着蒋耀先的手,口中不断地呼唤着:“丽丽,丽丽……”她的眼神逐渐失去光泽,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但那只手却始终紧紧地攥着蒋耀先,舍不得松开,她一定也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蒋耀先读懂了妻子眼中的话,他俯下身去。
”丽丽来信了,她怀孕了,你做外婆了。“蒋耀先强颜欢笑地对妻子说道,他看见毓秀嘴唇动了动,但依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丽丽-----“毓秀的呼唤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声音里满是绝望。
毓秀举起手,那曾经的丰腴已经被抽走,枯槁得只剩下皱起的皮包裹着细细的骨节,让人不忍触碰。蒋耀先接住那无力的手臂把她打向自己的胸膛,他分明看见毓秀脸上灿烂地笑了,这就是他生命里的昙花,只一瞬间就败落了。
蒋耀先跌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毓秀。这时候的老蒋才猛醒:自己白干了这么多年的摄影,怎么早没想到给毓秀录下些声音呢?死亡是什么?就是让活着的人后悔不迭吗?蒋耀先呆坐在床边,似乎希望奇迹发生,毓秀会再一次埋怨他:”你这做的什么饭啊,太难吃了。“他试图把过去的一切都回忆一遍,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
他想站起身,腿已经麻木了。跌跌撞撞地他走到阳台上,看着院子里的柿子树,橙红的果实似乎随时会坠落下来。他心里微微一震,好像看见毓秀拎着篮子站在树下,丽丽拍着胖胖的小手仰头看着自己。自己举着个杆子,那是一只竹竿,排演场上不用了,被自己拿回来让毓秀在院子里晾衣服用的。他挥动着杆子用力打着树上的柿子,可半天都不见一个柿子掉下来。毓秀撇嘴笑着,丽丽嚷着:”爸爸,柿子掉到地上会摔烂的。您爬上去吧,爬上去摘柿子给我吃。“
他想起在非洲拍摄时,他每到休息时都会想起毓秀,想着她如果在自己身边该多好。想着她在洛杉矶中国城时对自己说:耀先,你拍的片子什么时候也能拿到这里来放?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厅里,凝视着那张毓秀参加国庆阅兵的照片。”亲爱的,你在我眼中永远是这个样子。“蒋耀先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