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番外四 此间少年1
才下过一场雨, 碧空如洗,细碎金光漏过云层,替校园里的树木和建筑在尚有湿意的地面上描下暗灰色影子, 不甚清晰。
教学楼窗子外那棵海棠树的叶子满是被雨水刷洗过的清新浓绿。微凉的轻风略过枝叶, 哗啦啦一声响, 挟着细碎的水珠落在窗边的少女身上。
她双臂交叠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有些稚气的脸蛋正对着窗户的方向,睡梦中冷不丁地被一阵凉意惊醒,腾地坐直了起来。
时欢被手臂压得模糊的视线在两秒后才变得清晰。她看到半个教室低下去的人头, 讲台上的男教师正背过身在黑板上抄例题。
时欢呆住。
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从这样的视角看过教室了。
这教室也不是首都大学多媒体设施齐全的现代化教室, 而是记忆中她小学和中学时代的墨绿色黑板、水泥地和刷着白浆的墙壁。
她呆了几秒钟,然后悄悄活动了一下睡得僵硬的手臂和脖子。时欢小幅度地扭动脑袋打量四周, 视线略过身边同学的面孔。
沉睡的记忆渐渐复苏,她意识到了自己正身处何方。
这是她的初中教室。
意识到这一点, 时欢惊讶地抬起手看自己,比印象中的手小了很多, 也不如后来保养得当时的白嫩,而是富有这个年纪调皮孩子特有的粗糙感。
而她面前的书桌上, 铅笔盒打开, 露出里面满满的水笔、自动笔和橡皮, 还有揉成一团的小纸条。而方才睡觉时她压着的是一本摊开的数学书。
时欢把书翻到封面, 拆下纸质的书皮,看到了书封面上的文字。
人民教育出版社义务教育教科书,数学,七年级,下册。
窗外的海棠树叶哗哗作响,讲台上的教师在抄三元一次方程组习题。二十八岁的时欢睡了一觉, 醒来回到了十三岁时的课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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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上的题目对如今的她来说毫无难度。时欢左手托着腮,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笔记本上抄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例题,目光却忍不住投向窗外的景色。
传鉴楼外是一排海棠树,海棠树的另一边是通向校门的广场,广场上有杰出校友的铜像。这是她初中读了三年书的地方。
时欢已经有很久没有回过母校了。寒暑假学校不允许已经毕业的学生进入校园,开放的校庆日又在学期中,她和周箨总是没法同时有空回天城。
虽然莫名其妙地被返老还童,但她竟然觉得这样的体验也很不错。
她很想念在东华中学读书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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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打响,讲台上的教师把粉笔放回板槽宣布下课。
他前脚踏出教室,后脚班里就立刻沸腾了起来。负责值日的同学冲上讲台抄起板擦擦黑板。阮嘉言从后面走过来,问时欢要不要一起去卫生间。
时欢看着许久未见的闺蜜那张漂亮脸蛋,连忙欣然点头,从座位上站起来挎着她的手臂一起亲亲昵昵地往教室外走。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还没长开,她的视野忽然比习惯的矮下去一大截,才高过讲台没多少,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走出教室门的时候,挂在门对面走廊墙壁上的宣传牌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穿着白紫相间校服的少年神情冷淡,额前碎发下是一双点墨般黝黑的眼瞳,眼睛里是晕不开的冷暗色调。下颌线线条锐利,眉眼像是水墨画一样清隽。
时欢的目光向下,看到他照片下一条条耀眼的成绩。
天城中考状元。
华罗庚金杯少年数学邀请赛一等奖。
全国初中数学联合竞赛一等奖。
全国初中应用物理知识竞赛一等奖。
全国初中化学竞赛一等奖。
……
她怎么忘了,在这个时候,年少的周箨还和她在同一所学校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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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一天接下来的课全部都变得冗长乏味。时欢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哗哗地翻着手上的课本,其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满心期盼着快点放学,好和这个时候的周箨见面。
算起来这个时候周箨十四岁,还没过今年的十五岁生日,没有之后成熟的味道,还是个青涩稚嫩的少年。
现在的他应该还在为全国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做准备。这一年的下半年,他会拿到全国第一名的成绩。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第四节课结束,时欢把接过同学发下来的作业本,抓起早就收拾好的铅笔盒和书本一股脑地塞进书包,成了前几个冲出教室的同学之一。
放学时的天桥上人不是很多,她把书包挂在一边肩膀上,顺着天桥一路小跑,来到了北校区。
她对北校区是同样的熟悉。最为辛苦也最积极向上的三年高中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再次踏上这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记得走的每一步会看到的景致。
时欢穿过天桥下的复古连廊向远翔楼去。印象里高一在远翔楼北楼,周箨在竞赛班一班,那么应该是在北楼一楼。
她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去教学楼里找他,于是在北楼前的篮球场上来回踱步。
放学的高中生一波又一波成群结队地涌出教学楼,时欢抻着脑袋在人群中四下巡顾,片刻后,终于一眼看到那抹熟悉身影从楼门口走了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走出来的,周围还有两三个男生围着,似乎是在讨论什么问题。旁边一个男生说得兴致高昂,而被围在中间的少年没什么表情,似乎在低眉思索。
他还没有发现她。而时欢仅仅是看着他,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周箨真的好漂亮啊。
即便是从小到大看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会觉得他漂亮。
他的皮肤很白,可是一点都不病态,只让人觉得干净斯文。睫毛也长,抵消了薄薄的双眼皮和嘴唇带来的一半疏离感,而那双漂亮的乌黑眼睛里始终沉淀着超乎同龄人的沉静神色。
正是夏秋之交的时节,许多男生不拘小节地披着秋季校服外套,或是敞着怀。但他如果是穿秋季校服,就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把拉链拉到胸口,打理得很笔挺,白色部分不会有一丝污渍。
少年身形本就又瘦又高,穿起宽松的校服也是玉树临风,却不是寻常这个年纪的男生那种肆意张扬甚至带点痞气的帅气,而是清冷内敛得像是块玉。
他向来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旁边那个胖胖的男生说了一大串,他只偶尔说上一两句,抬起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比划了一下,胖胖的男生就恍然大悟。
时欢看着他的样子看到入迷,直到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头向她这个方向看来。
她和他的视线略过重重人群与十五年的光阴交汇。
看见时欢的时候,周箨的眼睛里略过一丝惊讶。他临时转了方向朝她走过去,身边跟着的几个男生有些懵,顺着他的眼神看到时欢,才露出了然的神色。
“你怎么在这?”
他微微睁大眼睛,开口问她。
久违的少年周箨的声音,像是清泉敲击石头。
与此同时,他身旁的其他男生发出此起彼伏的起哄笑声。胖胖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们先撤了,咱们明天再说啊。”
时欢笑盈盈地抬头看他:“我来找你呀,我们不是一起回家吗?”
周箨似乎更奇怪了。他抬腿朝左边的车棚走。
“你的自行车呢?”
时欢愣住。
她忘了啊!一想到放学可以和周箨一起回家,下了课就赶紧跑来北校区找他了,根本忘记从前她都是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在南校区门口等他过去汇合的。
时欢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踮了踮脚尖:“那我现在回去推。”
“等等。”周箨叫住她。
他弯下腰去打开车锁,然后把书包和锁头都扔进车筐,推着车过来她身边,一抬手拎起她没挂在肩上的那只书包带。
时欢又愣了一愣,然后配合地抬起手臂,把那边的肩带也背好。
原来她小时候和周箨是这种相处模式吗……他竟然这个时候看上去就已经在把她当女儿养了……但是她居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大概是已经习惯了。
周箨说:“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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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校区的车棚里,周箨无奈地看着时欢站在自己的车子前,摸遍了浑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又把书包的每一层都翻了个底朝天,才满头大汗地找到自己的钥匙。
时欢自然察觉到他的无奈,但是这钥匙又不是她今天早上锁了车收好的。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她十五年前的早上锁了车之后收起来的,不记得放在哪也很正常啊!
她终于找到钥匙,冒冒失失地推着车跑出来。周箨长腿一跨骑上车子,把时欢看得一呆。
少年的每个动作都这么好看怎么办!
两个人并排骑在路上。十几年前的天城还没有后来全国知名的雾霾,加上刚下过雨,空气湿润而清新,深呼吸一口都是无比的好心情。
时欢快乐地迎着风骑下坡,偷偷侧过脸去看周箨。
他的乌黑短发被风吹拂,多了几分爽朗的少年气,猎猎春风鼓起校服外套,车筐里的英语词汇书一颠一颠的。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时欢蓦地收敛笑容,心虚地转过头来:“我没有。”
怎么会这样,还以为他一直在忙于观察交通状况和背单词,从来都不会注意旁边的她的。
周箨看了她一眼:“专心骑车,才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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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还不到晚上六点钟,天光仍是大亮。时欢仍然豪爽地拍门,而周箨则从校服裤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她的动作顿了一顿,意识到周箨家可能没有人。
他妈妈不会给他准备晚饭。那个家冷冷清清。
她凑过去拉住周箨的手臂,少年扭动钥匙的动作停了下来,低头看她。
“你家没有人吗?来我家吃饭吧,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作业。”
周箨有些犹豫。
念小学的时候,他确实常常受邀去时欢家吃晚饭、做作业。可那时候他是个小孩子,没有能力自己张罗晚饭,现在却不一样了。他已经读高中了,完全有能力自己解决,再上门去会不会太没有界限感……
时欢一眼瞧出他的顾虑,连忙补充道:“快要期末考试,我有不会的题问你,吃完饭你帮我讲讲,好不好?”
周箨松了一口气:“好。”
恰好叶雪华来开门,看到周箨也站在自家门口,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更加灿烂:“小箨也来吃晚饭啦?”
时欢把他护在身后,替脸皮薄的少年解释:“我有不会的题目,吃完饭要请教他。”
叶雪华给他找拖鞋:“快进来吧,马上就做好了。”
时欢一瞬不瞬地盯着妈妈。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一根白头发,脸上也没有皱纹,皮肤充盈,和后来她印象里的样子很不一样。她手机里只有一张偶然保存下来的这个时候妈妈的照片,其他的关于这个时候的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她的喉咙有些紧,吸了吸鼻子,暗自决定等下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照好多照片保存下来。
返老还童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周箨放下书包,洗完手,就去厨房帮忙端碗筷和盛饭。时欢心安理得地坐在餐桌旁,托腮笑眯眯地抬头看着他。少年站在桌边,熟练地打散电饭煲里的米饭。
很多年后,他和她结了婚,两个人一起回到她家时他也是这样包揽家务。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女婿了,不用再为蹭饭苦恼。
时欢接过他手里的筷子和勺子分下去,觉得只要站在他身边,心跳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快,唇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下去。
她太喜欢他了,快要藏不住了。
“周箨哥哥。”
“嗯。”
时敬榆和叶雪华把最后几盘菜端出厨房,向餐桌走过来。
时欢向他那边倾了倾身,飞快地悄声说:“你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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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箨这一顿晚饭都吃得浑浑噩噩。他坐在时欢身旁,感觉到自己心跳得飞快。为了不让叔叔阿姨看出什么异常,他只好不停地机械夹菜和吞咽,低着头以面无表情来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不敢和任何人有视线接触。
为什么要偷偷和他说这么一句话?
男生并不觉得被用“漂亮”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很冒犯,反倒是在接下来看到叔叔阿姨坐过来时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心虚。
好像接受了什么不该接受的东西一样,不敢让他们瞧见。
笑笑一直是一派天真直率的模样。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但她今天的言行举止却又处处透着怪异。
周箨花了一顿晚饭的时间来理清思绪,然而却还是徒劳无功,维持表面的平静已经很难了,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被时欢拉着去书房做作业。
书桌很大,他们两个可以把东西都摊开在上面。时欢坐在他对面,握着水笔在习题册上写写画画。
周箨低着头看向面前的物理王后雄。他一向是不用看知识讲解部分直接刷题就可以的,今天的视线却一直在知识讲解部分上打转,大脑根本空不出精力来处理上面的内容。
他在心绪不宁。
这太罕见,特别是当他面对物理的时候。物理向来是他平静心性的不二法门,哪怕是和周倬云为封旻的事情争吵过后,他还是可以从物理那里得到慰藉和安心。
周箨逼迫自己去看习题部分,画了几个条件出来,然后画受力图,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人的视线。
他抬起头,发现对面的时欢正在老老实实地在算草纸上消元解方程。
也许是他心太乱,感觉错了。
周箨复又低下头去,继续做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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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欢的心咚咚直跳。
笔尖在纸张上停顿的时间太长,留下了一团深色墨渍。她努力平缓呼吸,不敢让对面的周箨察觉出异常。
幸好,她刚才低头低得及时。
初中的数学题目对于博士毕业的大学老师时欢来说未免太简单,最难的三元一次方程和不等式也是她根本不用演算就可以一眼看出答案的程度。但她又不能在周箨面前把作业写得那么快,惹他生疑。
她只能开小差,但所有的思绪弯弯绕绕,最终还是会回到他身上。
她就坐在他对面,怎么能忍住不去看他?
面前的少年哪里都好看,头发、眉眼、握笔的手和腕骨。他低垂眉眼认真地解物理题目,仿佛天生就有一股成竹在胸的气质。在国际奥赛上超过所有同龄人的天才,现在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她对面。
时欢又一次没骨气地看入迷了。
但她又明白自己是在偷看,所以小心翼翼,不敢让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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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箨算完三道题,觉得心里的躁动一点也没有被压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放弃地抬起头来,问对面的小姑娘:“你不是说有什么要我讲的……”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时欢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低着头认真做作业,她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和他撞了个正着,眼睛里的笑意和认真还没来得及藏好。同他冷不丁地对视上,时欢一下子慌了,眼神四处乱飘,拿着笔的手抬起又放下。
周箨觉得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酥麻的痒顺着血液传遍四肢百骸。
她在偷看他?
如果他没有留意错的话,从今天放学起,笑笑就变得有些奇怪,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在偷偷看他。周箨忽然发现,笑笑方才被他不小心逮住时的眼神,和她今天看向他的所有眼神都一模一样。
饱蘸软软甜甜的笑意,还有令他心悸的明亮和认真。
周箨隐约猜到了那眼神背后的含义,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抓到。对面的时欢已经憋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又狼狈地低下头去写数学题目。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也低下头去继续看物理题。
不该高兴的,他知道。
那双乌黑的眼瞳里映出习题册上满篇文字,少年的唇角却为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偷偷弯起,不可抑制。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番外啦。
少年感yyds!我好爱写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