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二 当与梦时同5
考察团一路风餐露宿, 每日急行军数十公里,运气好时,晚上可以在农户家空屋的地上铺稻草来睡, 运气不那么好时就不得不挤在棚屋猪圈。一路上师生食不果腹,就向学农业的学生学习哪些野菜可以挖来吃。
时欢把碗里的石头和树根挑出来, 分了一点饭给周箨:“我吃不了这么多。”
每日早餐和晚餐都是大锅饭。由于队伍很长, 学生脚力不同, 到达开饭地点的时间就很不同。
负责煮饭的教授就想了个办法,备上一定数量的碗,一人一碗饭, 提前盛好放在那里等人来吃,等到所有的碗都空了,就知道所有的学生都来过了。
这样一来,无论男女学生分到饭都是一样多的。女生胃口不如男生大,时欢就经常把自己的份分一点给周箨。
两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一起吃饭,面前是一片农田。
田里种的不是寻常农作物, 而是大片盛开的妖冶的红色罂粟花。
满面沟壑、脊背弓起的老农夫在田里劳作, 这在当地是再常见不过的景象, 漫山遍野的农田都是罂粟花。鸦片利润巨大,可一路走来, 湘西、广西、贵州等地却极度贫穷落后,种植鸦片的农民甚至只能勉强糊口。
许多同学见到田里的罂粟花都是满腔愤懑, 然而这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生计。
“若非实在活不下去,谁会愿意种这些东西呢。”时欢说,“我们民族自古以来就是很勤劳诚恳的民族。底层人民为国家创造巨大的财富与价值,可是却始终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分配是个很大的问题。”
田里的老农夫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浑身上下瘦得没有一点肉,筋骨毕露, 腰已经挺不直了,像是虾米一样弓起,皮肤寸寸龟裂,眼神是这一路走来常见的呆滞麻木。
“经济在我们的中文里,最初就是经国、经邦、济世、济民的意思,是身为知识分子的责任。所以我读这门学科,”时欢看着田里端着破碗喝水的老农夫,“是想为了一个公平富足的新社会而努力,让他
们也能得到付出劳动所应得的回报,有所依,有所养,有尊严,有思想。”
周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曾在前往长沙路上所亲眼见到的瘦骨伶仃的乞丐、家破人亡的流民忽而又好像重新映入眼帘。
他说:“我希望,我们的国家也能有强大的武器军舰作为底气。我希望今后我们国家的孩子也能生活在和平年代,从小接受科学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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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团抵达昆明时已经是两个多月后,是三路队伍里最后一支赶来汇合的。那一天恰逢景行的校庆日,景行的梅校长和首大的蒋校长在圆通公园主持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负责带队的黄师岳团长站在讲台上,拿着名册,一个个点过名去。
时欢看着台上身穿长袍、沉静稳重的梅校长,忽然扯了扯周箨的手。
“其实我一直偷偷地觉得,你和梅校长有些像。梅校长也是东华中学的学生,当时也是他们那一班的第一名,而且他之前也是学物理的。”时欢仰头看周箨,满脸仰慕,“梅校长平时话也很少,但是为人沉稳可靠,温和平静,让人心安。多亏有他主持大局,景行和联大都变得很好。在我心里,你们两个都像是白玉,不争不抢,是端方持重的君子。”
没想到她会拿他来和德高望重的梅校长比较,还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么一大串话,直白露骨地表达对两个人的赞美。周箨定定地看着她,一时简直不知该怎么回应。
恰在此时,时欢的名字通过扩音器传出。她站在台下,忽然有些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地应了一声“到”。
身边的周箨暗暗牵紧了她的手。
当初出发时的三百多师生,此时一个不落地抵达了昆明。黄师岳团长点完名后,将名册交还梅校长,笑着说:“我把你的学生都给带来了,一个都不错,一个都不少,我现在交给你。”
一九三八年四月,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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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的时候,联大租用昆明城内已有的建筑,后来自己的校舍建成,师生就搬进了这一排排土房。
“
听说梁学长设计了好几稿都被梅校长驳回了,因为联大的财政实在紧张,根本建不起。梁学长发了脾气,梅校长就和他商量说,等战争结束我们迁回首都,再请他来设计景行。虽然现在的校舍是土房,也不够全校师生用,可是已经是学校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了。”
“前线战事节节败退,内地的名流都来西南避难,昆明物价飞涨,恐怕以后还会更难。”时欢坐在上层的床铺,一边读书,一边和下层的顾之京和鹿鸣闲话。
顾之京在替鹿鸣编辫子。自从到了云南,女孩子的头发长长了许多,鹿鸣又不会简便地打理长发的方式,顾之京就教她编普通人家女孩土里土气的麻花辫。
“这样也很漂亮嘛,你长得美啊,大小姐。”顾之京编完头发,揉了揉捏鹿鸣的脸,毫不吝啬地赞美道。
下铺挤在一起的两个女孩子闹成一团,这时,时欢忽然从上铺探下头来:“呜啊啊啊啊又下雨了!饭盆脸盆都借我接雨!不然今晚我就只能和你们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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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教室的铁皮屋顶也被卖掉,换成了稻草。
再后来,日军开始围攻西南,西南联大成为了首要的打击目标。
彼时昆明毫无防空力量,整座城市像是坦露在日军轰炸机之下任人鱼肉。每次轰炸机来临,警报拉响,师生们就要从校舍撤出,前往山沟里寻找掩体。
在挖出来的洞穴里躲避空袭时,许多联大的老师还会支起黑板继续讲课。只不过各系混杂,时欢有时候会误入别的系,曾经一头雾水地听完过化学系的一堂课。
课讲到一半时,扬随才姗姗来迟,抖了抖身上的灰土。
时欢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才来?你不要命了?”
扬随道:“才做完实验,怕日本人把实验仪器炸了,所以把贵重的都收进教室下面的洞里才过来。你怎么在这?你来找我?”
“当时炸弹就在我身边炸开,我就找了个洞随便一头扎进来。”时欢道,“就这样,我不仅听过化学课,我还听过沈从文教授的文学课,华罗庚教授的
算学课,冯友兰教授的哲学课,还帮陈寅恪教授抱过史料,真是经历丰富,哈?”
她话音还未落,洞外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尘土扑簌簌地落了洞内师生满身。
扬随条件反射地伸手护了她一把,待到爆炸声平息,才收回手去。
“我来的时候,看到了日本的轰炸机。”他忽然开口,垂下眼睑,声音有些低沉,“昆明没有空军,所以他们肆无忌惮,几乎是贴着地面轰炸,我甚至能看到日本人投炸弹时脸上的笑容。”
时欢抱着脑袋,转头看他。
少年忽然开口道:“我一直有另一条想走的路。这个想法从首都去长沙时就有了,后来听说南京沦陷后的遭遇时,我就基本确定,现在就是个合适的时机去做。你会支持我吗?”
“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决定……”时欢说,“不过不管是什么,只要你决定好了,我就支持你。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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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第四堂课结束,图书馆里早就人满为患,时欢抱着书本跑去茶馆,正好碰上了周箨和邵昀。
周箨低头看书,邵昀在他身边嚷:“让你吃我几个花生米都不吃!你怎么这么倔!我受够你了!”
周箨头也不抬:“同学们都在学习,只有你嗓门这么大,不去给乡亲放牛真是可惜了。”
邵昀气结,时欢连忙跑上前去,坐到同一桌,给邵昀倒了杯茶:“周先生,邵夫人,这是怎么了?两口子又闹矛盾啦?”
邵昀怒气冲冲地接过茶一饮而尽,指了指周箨面前的白开水:“他和家里没联系,没经济来源,学校发的那点钱你也知道,就够午饭和晚饭两顿。我要帮他一点他也不要,自己早上就喝碗水来上课,这也罢了。午饭时间还没到,我点了一碟花生米让他一起吃,他一颗都不吃,还是喝不要钱的白开水,你说气不气人?他是神仙吗?这么糟蹋自己,早晚有一天身体垮掉!”
时欢依言转头看周箨,原本以为他会好好和自己解释几句,却未曾想他仍是低头安静看书,对邵昀的指控充耳不闻。
她盯着
他看了半晌,周箨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同她解释:“我撑得住,早就对他说,和家里断了联系的同学大有人在,他有这个钱,愿意帮忙,可以帮其他学生,也可以帮学校。”
时欢不忍,伸手握住他放在书本上的手:“我听说有的同学下了课给有钱人家的孩子做家教,可以补贴一点。”
邵昀了如指掌道:“他没时间。”
“还记得赵教授的镭吗?”周箨看着时欢的眼睛,好言解释,“物理系想用这些镭造一台自己的回旋式粒子加速器,但是还缺很多钢铁。这些都是战时物资,没正规渠道可买,只能学生挨家挨户去收。”
时欢同他对视片刻,点了点头,给邵昀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是学生膳团的成员,恰好也要一起负责去买菜,时欢在去菜场的路上偷偷和邵昀商量:“咱们有富裕的钱就直接放进膳团的经费里,再把午饭和晚饭弄得简单点,匀一点出来做早饭,行不行?确实有很多同学吃不起早饭,但我觉得哪怕每餐朴素点,也要吃够三餐。”
两人在菜场选菜时碰上了鹿鸣和林鹤原。鹿鸣笑眯眯的,还拉着时欢开玩笑:“我们教授在郊外的办公室来了两只松鼠,你猜松鼠肉好不好吃?”
若非这份苦中作乐的乐观和勇气,联大的师生也不会在这艰苦卓绝的环境中坚持治学,延续国家仅存的一点文化之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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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在联大的第一年结束后,学校的财政赤字日益增加,不仅学生食不果腹,伙食从一开始的荤素搭配到了后来连豆腐渣也吃不起,连拖家带口的教授也捉襟见肘。薪资微薄,联大教授一家人住牛棚、喝稀粥的情况比比皆是。
这一年,周箨和邵昀毕业,赴重庆中央研究所参加工作。
扬随同数名联大学生一道投笔从戎,报考航校,接受飞行员培训。
一道乘火车离开昆明时,扬随在站台上忽然叫住了周箨。
“当时离开首都前,你和我说,如果你来不了长沙,就把她托付给我。但其实你到长沙之前我每天都在想,你
可一定不要死。一来,你做的那些事确实让人敬佩。二来,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个傻妞估计要难过死了。”
“我知道她喜欢你,等将来她毕业了,应该会和你一起。”扬随笑了笑,“现在换我和你说,假如我回不来了,你可要连带着我那一份好好照顾她。”
周箨平静地看着他,半晌,说了一声:“保重。”
扬随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同他擦身而过,登上与他相反站台的火车。
“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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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欢在后来两年,与周箨再也未曾见过一面。
日军在昆明与重庆两地展开了密集的轰炸,制造了数次震惊国内外的空袭惨案,死伤数万之众。
战火纷飞,往来书信也大多不通。虽然两个人曾在前来昆明的路上约定过“再也不要分开”,然而战争还是轻而易举地将长相厮守的幻想化为泡影,甚至连对方是生是死都难以知道,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心底祈祷。
两年后,时欢从联大毕业。
毕业前,学生们请了一直主持学校事务的梅校长为大家讲最后一堂课。然而直到快要上课,梅校长都没有出现。
“梅校长从不会迟到的。”鹿鸣悄悄说,“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话音才落,穿着长袍的清瘦身影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梅校长一改往日里平静稳重的模样,有些气喘吁吁地向台下的学生道歉。
“同学们,不好意思,我刚才在街上给我内人的糕点摊守摊,她去进货。可她办事不利,七点半还没回来,我只好丢下摊子赶来。”
他笑着说:“不过今天的点心卖得特别好,有钱挣。”
时欢一怔,随即有些心酸地低下头去。台下许多学生听了梅校长的一番话,也都默默流泪。
顾之京红着眼眶说:“我听说,梅校长的夫人做的点心,叫做‘定胜糕’,意思是说,抗战一定会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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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当时共同前往首都考取大学的同学也各奔东西。
时欢几乎并未抱任何希望地向重庆寄去一封说明去向的书信,便北
上奔赴延安,参加主持陕甘宁特区的财政工作。
未曾想,当年八月,周箨风尘仆仆地拖着行李箱,从重庆赶到了延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你的学生都给带来了,一个都不错,一个都不少,我现在交给你!”引用黄师岳团长对梅贻琦校长说的话。
这篇番外里学生和教授的经历绝大部分都是历史上真实的,我参考了《南渡北归》《西南联大》纪录片等资料。
他们当时,是真的很难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