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考验(三)
“唉,圣华大小姐神通广大,这次确实输的心服口服。”
清原司的小轮椅被女仆推着走进餐厅,他一身病号服上下都缠着绷带,只有脸还是一如既往,贱贱的却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餐厅内摆上了西式长桌,应该是为了照顾双腿活动不便的清原司,没用传统坐式矮桌,但清源圣华的位置离他远远的,显然对上次的意外有些阴影。
少女今日的打扮同往日不太一样,一身白蓝浅色的分体裙,头发扎成高马尾,精致的脖颈如天鹅般修长,胸前挂着一枚白玉吊坠,与肌肤相得益彰。
清原司的认怂算得上识相,因而清源圣华也不过分嘲讽他,保持着主家大小姐的风范。
当然,这也可能是吸取了上次的逼迫过甚的教训也说不定?
闲言暂且不提,此行的目的不能忘,清源圣华心中还有诸多疑惑需要解答,就比如东久世家为何会倾向凤华院,这与他们追求的平稳并不相符。
于是她标准的欲抑先扬起手,声音平淡:“我其实还挺看好你的清原同学,但可惜你选择了错误的方向。”
“错误?”
清原司故作困惑,反驳道:“我不理解圣华小姐说的,至始至终我都没想选择什么,只不过是夹缝中求存,何来错误之说?”
“把自己的志向寄托于那位凰小姐身上,这难道不是一种错误吗?”
清源圣华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又说:“你我都知晓她的性格,莫非你觉得她在掌控凤华院家后,还会给你想要的自由?”
“司同学,你要知道你的时间不多了。”
少女语重心长的“劝告”,清原司笑了笑,示意女仆给他拿一块夹心糕点,道:“难道我想要的东西,圣华大小姐就能给吗?”
清原司一边吃一边说,丝毫没有作客的感觉。
清源圣华的目光看向他,反问:“至少我能给的比她多,你的北海府,绫小路家,海外的利益交割,哪一项不是主家在配合?”
谈到这里,少女的声音停了片刻,眼神也变得锋锐。
“还是说,你已经选择了放弃”
“欸!这话可不能乱说。”清原司连忙打断,“我说过我会挣扎到最后一刻,当然,要是圣华大小姐不给这个机会,现在人也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啰。”
少年无赖的挑挑眉,轻佻的姿态让清源圣华呼吸突然急促半分。
这倒不是因为气急,而是对方这姿态与那天的“荒诞”全然一致。
该如何描述那种奇怪的感觉呢?
酥酥麻麻,仿佛置身云端?
清源圣华用力咬了咬牙摆脱那种感觉,说实话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屈辱”,是的,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对她!
这份回忆,当的起刻骨铭心四字!
念至于此,少女心中仿佛有火焰在烧,她回头冷声吩咐道:“优,你们都出去。”
这一刻,清源圣华手中握着餐刀,明晃晃的,和她低垂的目光一样吓人。
藤仓优犹豫了一瞬,给周边的女仆递去眼神示意。
众人匆匆退下,心知这顿早餐大概是没法平静了。
藤仓优也知晓自那天起,自家大小姐心中就一直憋着一口火气。
昨日授意她暂时废掉清原司的反抗能力,恐怕就是为了今日能亲手“复仇”。
那么问题来了。
能把一向清冷淡然的大小姐逼到这般地步,清原司他到底做了什么呢?
藤仓优思索着拉上餐厅的门,将一众女仆隔开合适的距离。
“算了,让他自求多福吧”小女仆心想。
房间内。
清原司说不慌,那肯定是假的。
像清源圣华这般脸皮薄,又将清源家利益看得比自己的感情都重的人,不难想象在那日被某人“调戏”之后,反应会有多激烈。
但此刻慌也没用,清原司只能借用两世修来的大心脏,试图再挽回一些局面。
毕竟说到底,这事儿还是他有些“理亏”。
——唉,悔不该当初没管住手啊,啧啧。
清原司后不后悔清源圣华已经不在乎了,她起身缓缓向对方走去,淡漠道:
“你是聪明人,现在的局面应该不用我多说什么。接下来的事我问你答,如果你敢骗我,后果你知道的。”
清原司偏过头看她,总觉得这话似乎在哪儿听过,但一时没想起来,于是点头默认。
清源圣华满意少年的知趣,走到近前,用餐刀戳起一块水果问:“第一件事,你给东久世家承诺了什么?”
水果递到清原司嘴边,他也没管这是少女用过的餐刀,一口咬下,不在乎的说:“其实告诉你也没啥,我只是承诺他们一个可能的未来,毕竟我已在夹缝中活了两年,在二选一这种事情上还是比较有经验。”
清源圣华不置可否,继续问:“所以,你选择了凤华院家?”
清原司摇头辩解:“这不是选择的问题,而是路只有一条,我没得选。”
“是没得选还是不想选……?”少女说话的尾音略微拖长,气息也逐渐危险。
清原司叹了口气,声音无奈:“圣华呀圣华,难道清源家会比凤华院家差吗?若还有别的选择,我当然不会犹豫。
你们出生便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哪里能体会咱们这些普通人的难处。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不讲公平,只讲利益。我既不想投靠她,也不想投靠你,那便只能和志同道合者抱团啰。”
“可这也不是你帮她的理由。”清源圣华反驳,但此刻的她还没发现,这话说得其实并没太多道理,反而像某种情绪的宣泄。
清原司内心失笑,道:“这不是当时人还在那位手中嘛,总不能硬撑着最后被沉到东都府外的海沟里吧?”
清源圣华冷笑:“我不觉得她下得去手。”
清原司嘴巴瘪了瘪,“没来这儿之前,我也是这么想你的。”
清源圣华没理少年嘴里的口花花,而是在揣摩他透露的信息真实性,于是又试探着威胁道:“那现在你在我手里,照你的逻辑,我是不是应该为你规划一下外海一日游?”
清原司下意识摆手,但像是扯到昨日被揍的痛处,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嘶——你也不想想那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而且这件事事关她能否顺利掌权,你要不想两败俱伤,最后只能妥协。
那到时我做这个中间人,到底还能起一定“防火”作用不是?”
清源圣华看向他的眼睛,少年脸上的疼痛看不出真假。
片刻过去,少女再度戳起一块水果:“第二件事,你对睦月怎么看。”
清原司目露无奈道:“都这样了就不必拐弯抹角了,我没想当睦月第二,这种大家实力都差不多的抱团注定难以长久。
我没那个力量去整合他们,也没那个兴趣。只要你们两家别逼得太紧,这样的团体在事情过后自然就会散去。”
少女细细琢磨了一会儿,算是认可。
于是清原司将水果吃下,待清源圣华回神,少年的喉结跳动,锁骨分明,俊逸的侧颜惹得人心头一跳。
这一刹那,她又想起那日的旖旎,当时便是这张可恶的脸贴在自己耳边,贪婪妄为。
——昨天就不该心软!
“唉,有时候我会感慨,生于这样的地方,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清原司的叹气打断了清源圣华的危险想法,她转过头,恰好与对方对视。
于是清冷少女面上忽的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红润。
清原司假装没发现异常,自顾自感慨道:“作为上位者,尤其是优秀的上位者,总是要抑制自己的人性。
行事要不偏不倚,处事要宠辱不惊,筹谋要立足长远,最后的人生,却只有家族历史上的短短几行。”
少年的语气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劝慰,清源圣华美眸微凝,带有些戒备:“你想说什么?”
清原司不答,继续说道:“你和凰是两种人,也是一种人。生于世家,囿于世家,因而性格要么压抑自我,要么放肆自我。但人终究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压抑也好,放肆也罢,终不是长久之计。”
“人不是傀儡,至少不应该是傀儡,我被现实逼着前行,在夹缝中寻求自由,但你又何尝不是?
家族的传承,世俗目光的压力,个人的志向,当你与你背负之事冲突,问题何解?问题何解?你就真愿如傀儡一般活着吗?”
清原司在质问中语气变得激昂,这让清源圣华原本压制住的内心也掀起了波澜。
她目光中阴晴不定,像是挣扎像是犹豫,嘴上依然硬气应道:“不要以为你多了解我。”
“那是当局者迷,还是旁观者清呢”
“够了!”清源圣华突然大声打断,像在极力控制着什么。
她将餐刀抵在清原司的脖子,仿佛对方再说下去就将小命不保。
“你懂什么!?”
少女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激烈。
彼时的那场大火烧掉了她的童年,也烧毁她的自我。
从被叔母捧上清源家大小姐的位置,她便已下定决心,此生要为清源家而活。
这当是故去父母的遗愿,是叔母的期盼,更是传承五百年的清源之姓交付于她的重任。
就是因为怀揣此念,她才从世家繁琐沉重甚至严苛的教育中坚持过来,是无数个日夜的辛劳与痛苦,她才成为如今家臣敬仰信服的清源大小姐。
一个不过相识两年的男人,凭什么说了解!
这里是清源家,而她是清源圣华。
因为肩负着这个姓氏,所以责无旁贷,因为肩负着这个姓氏,所以不需要脆弱,也不需要同情。
因为作为清源家的大小姐,只要一直高高在上就行了,要高到旁人只能仰望,高到四周空无一人,高到其上再无一物。
纵使高处不胜寒,再孤寂再痛苦也要继续往上,这便是清源家的大小姐。
这便是名为清源的世家,一个背负在少女身上,传承五百年的大贵族大财阀。
“呵呵,你看,多操蛋的世道啊。”
清原司冷笑着回应少女的情绪宣泄,全然不顾脖子上已经悄然渗出的鲜血。
那一抹鲜红格外刺眼,从餐刀的刀尖滴落,这一瞬少女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是的,没错了。
——她的心早就乱了。
少年的话如风暴般席卷,而清源圣华也远没有她自己想得那般坚强,尤其是“知己者”就在眼前。
心中的疑问一遍遍闪过
——那是自己曾经数千个日夜一直坚持的信念,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那是内心一直压抑的情感,眼下甚至闹到如此性命相逼的地步,这真是自己想要的吗?
如此种种。
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难猜,一直都不难猜。
毕竟她从初见便很欣赏清原司这个人,欣赏他从不仰望自己,欣赏他深不可测的才能,甚至压抑在心底的,还有对他自由天性的一丝向往。
清源圣华就像困于月宫之人,天上宫阙再如何华美,一个人久了也是会看腻的。
正如再高明的骗术也很难骗过自己,对于清源圣华来说,清原司唤醒了她感性的一面,因而造成了与理性的碰撞甚至是撕裂。
种种矛盾让她内心茫然,压抑已久的某种事物在逐渐失控。
也就是此时,清原司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利刃破开她的心防:“我不打算逼你抉择什么,但你应该懂我的心意,毕竟这是许久以前浅野同学见证过的。”
“”
房间内沉寂许久。
清源圣华想起了当初在会长室某人突然“告白”的场景,下一刻,握着餐刀的手指节近乎发白。
——那这算是什么!
——事后的又一次表白吗?亦或是又一次欺骗?
这一瞬,本就乱成一团的心如同被投下一颗巨石,曾经的是是非非再难以理清。
哐当——
餐刀落地。
清源圣华调转身子径直拉开拉门而出。
而在她身后,某个打了一波嘴炮的少年其实冷汗已浸湿了背心。
清源圣华不会想到,在某人看似平淡的外表下,其实藏了颗曾经比煤老板还黑的心,虽然现在洗白了不少,但毕竟“功底”还在不是?
“妈耶,吓死我了”
清原司摸了摸脖子,心有余悸的声音轻轻飘荡,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格外庆幸。
这就是——演技的重要性。
早餐的风波并没有藤仓优预料的那般大。
屋内屋外,有人自以为得逞,有人心乱如麻,但世界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当人尝试解局的那一刻,其实便身在局中。
正如两颗跳动的心,想要解开其中的一个结,便不可避免需要靠近、相接、直至深陷其中,无法自解。
清原司是认为自己能脱身的,至少现在,他是这样认为的。
北海府,立道苑行政公馆
绫小路熏拿着自机场处送来的讯息,以及,一张纸条。
这是某人被抓走前悄悄送出来的,被守在机场的家臣拿到。
纸张打开,短短一行字。
【准备好备案,局势的“起爆器”要掌握在我们手中】
视线扫过,随即火光生起,纸条化为飞灰消散。
绫小路熏拨通内线电话,吩咐道:“催一催克罗尔方向的人,这是当下的首要事项。”
“是,大小姐!”
电话那头应下,绫小路熏随即挂断。
窗外是个不错的天气,北海府的九月本是最适合避暑的地方,只可惜,这偌大的公馆却是少了那个有趣的小男人。
绫小路熏摸着自己的红唇,似在回味曾经与某人的感觉。
片刻,在人前一向端庄优雅的熏大小姐收起了痴态,转而睁眼望向南方,语气呢喃:
“小男人,算计了这么久,终于要到这一天了,但你还能坚持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