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月明星稀, 浅淡的月光照进小院里,稀薄的月光轻轻柔柔地投在黑袍男人身上。
松松垮垮绑着一头青丝的发带,静静在月色下流淌, 他的周身罩上了一层淡光, 如烟雾,如浮云, 衬得整个人变得气质柔和。
将曾经那分戾气融化得一丝不剩。
容景倚靠门边, 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里面的人说话。
“气消了吗?”
“什么时候让我进门?”
过了良久,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仿佛是睡着了。
天才刚黑,按照姜糖的作息, 不可能睡得这样早。
容景心里有数,头抵在门上,微抬头,眸子像一潭幽静的水面,倒映着天穹上的弯月星辰。
“我困了, 你情愿我幕天席地,露宿在冰冷的石砖上?”
他的语气里却刻意带了点指责的意味, 可唇角却挂着笑容,眼角宛如月牙形状, 笑吟吟的,丝毫不见动气的模样。
这一刻,轮到姜糖冷酷无情了。
她什么话都没说, 密闭的门内, 传来轻轻的一声哼。
天道有轮回。
如果白日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想, 他还是会逗弄她。
看到她发红的脸和耳根, 他的心里仿佛有一朵花在绽放, 比任何事都让他开心,
这么多年来,他以为他的心早就死了,即使仍在胸膛内鲜活跳动,却是死气沉沉,竭力往全身输送这一分死气,令他整个人仿若是阴沟里的苔藓,见不得光。
不死,其实是用死去的方式继续活着。
是她重新焕活了他。
容景闭上眼睛,安静地回想,四百年来踏出霜潭的那一刻起,纷纷扬扬的画面从眼前闪过。
最后停在他第一次见到她,不对,是第一次有记忆的那天起。
隔着梨花般的大雪,以及喧闹的比试台,他和她长久地对视。
她的眼里有自己,同时带着恐慌和不安的情绪。
那时候他还记得,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只觉得她和周围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胆小,又惹人心烦。
多看两眼,都是浪费时间。
他把她当成空气,无视她的存在。
却未料到,不到一年的时候,他的心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现在,依然像是空气,却已经是唯一能用来呼吸生存的,不可或缺的空气。
院子外陷入漫长的寂静。
姜糖靠在门上,坐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白日发生的事,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在黑暗的环境中放大。
脑海里的他,暧昧的笑容,鼻尖抵住他胸膛,手指摸到他衣领的触感,鲜明地纠缠,萦绕不去。
她把头埋在膝盖间,即使没开门,仍旧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容景不吭声了。
厚重的门,挡住了他的气息以及声音,听不到呼吸声,也瞧不见他的音容笑貌。
她迫切地想知道他在干什么,手指动了动,忍不住伸手,轻轻地将门栓拨开,悄悄地拉开一个门缝。
一个挺拔的后背坐在门口,她沿着腰际的位置往上看,撞入到他一双蕴含着笑意的眼眸。
偷偷地开门,正好被当场抓住。
不知作何反应,她的瞳孔一缩,砰——
立即把门闭上。
挡住了他那种,让人的心不老实的笑容。
容景:“……”
只从黑暗中瞥见一双明亮的眸子,还未到一霎那的时间,又被门给挡住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怎么样你才肯开门?”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挪动时衣物摩擦在地面上的声音,良久,姜糖小声说:“我认为,你睡另一个房间才保险。”
容景抚了抚唇角,笑:“怕我对你做什么?”
他的笑声即使隔着一扇门,仍旧直达她的耳际。
不由自主地,姜糖脑海里冒出许多不可描述的画面,现代讯息发达,她接触过这些东西,寻常深深潜藏在脑海里,在这一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股脑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的脸又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最大的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半晌,她镇定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容景低笑:“那么,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声音如流水击石,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令人眩晕的暗香,丝丝缕缕从缝隙里钻进来。
即使看不到表情,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一脸兴致地逗弄她。
姜糖不吭声,在黑暗里静听心跳的声音,砰砰砰。
被他的话勾起的心绪,悄悄地发芽。
过了一会儿后,她捂着胸口,装作冷静道:“不成。”
只隔着一扇门,他的语句清晰,像是在耳边轻语:“一扇门关不住我的。”
迷离夜色中,暧昧的话夹杂着风声、蝉鸣声一同涌进她的耳里,她的心里自然清楚,容景想进来的地方,无人能阻挡,可他说是这样说,却依然没有破门而入。
他的话,和他的行为并不符合。
姜糖脸色不变,觉得很安心,随口道:“随便你怎么样。”
不到须臾间,吱吖一声。
他推开了门,踏入屋,半蹲在她面前。
姜糖睁大眼:“你还真说进来就进来。”这和她想得不一样。
容景故作不解道:“不是你说的吗?”
她辩驳道:“我哪有?你别血口喷人。”
他低眸,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眼里满是纵容之意,“你说随便,不就是同意?”
这是第几次故意曲解她的话了?
姜糖已经不记得,恨恨道:“你不讲理,我说不过你。”
她的头一别,躲开了他如影随形的目光。
他抚了抚她的脑袋,状似安慰道:“白日不是说要去苍岭山外玩?趁着天黑,我带你去。”
他抛出了一个吸引人的诱饵,果然,姜糖像是中了计的猎物,缓缓地回头,努力掩饰情绪却仍旧不小心从眼睛里泄露出来。
“真的!?你不是说尊主会惩罚你吗?”
“骗你的。”他没什么欺骗人的愧疚感,理所当然道,“我有进出的权力,方便打探消息。”
姜糖指责:“那你还故意说尊主会把你丢下山崖。你这个骗子。”
他坦然接受“骗子”这个称呼,颔首道:“骗子不骗你,怎么会知道你的心里在不在乎我?”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抵着她的额头,热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两人呼吸交缠。
“我在乎你,你是知道的。可你在不在乎我,却未说过一个字。”
他语气带了些被忽视的埋怨:“你不说,我便亲自试出来,你不能怪我。”
“你从来没问过我啊。”姜糖嘟哝道,“你不问,我怎么开口。”
她理由充分道:“由小变大,有什么事要先问。”
容景舔了舔唇,笑:“那你说。”
“你不是已经试出来了吗?”姜糖别开脸,不肯如他愿。
他捏着她的下巴,一点点靠近,状似威胁道:“你不说,我就亲上去。”
黑夜里,一个男人说要亲她。
这样的气氛,环境和场合。
姜糖总觉得真要亲了,可不止是亲这一种动作了。
她吞了吞口水,胁迫般的闭上眼睛,语速极快道:“我在乎你。”
他听得清晰,心里的花瓣开得愈加盛大,却像个贪心的人,不满足道:“再说一遍,大声一点。”
他的鼻尖抵住她的鼻尖。
唇瓣距离不到一指,这跟真亲有什么区别。
姜糖心跳得飞快,颤抖的声音融在寂静的黑暗中。
“我很在乎你。”
容景笑得满足,似乎真能从她的表情看到她的内心,果真放开了手。
她松出一口气,还不等站起身,他突然一把抱起她,往天边飞。
“这就带你去外面玩。”
姜糖的一声惊呼被大风打散:“天黑出来?”
“我们要去是,飞灯夜市。”
飞灯夜市,顾名思义,是到了夜晚才开放的市集。
修真界大大小小的市集多如牛毛,飞灯夜市是最大的一处,围绕一棵巨树展开。
巨树大得离谱,有山高,有江宽,树上挂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灯笼,远远看去,黑沉沉的夜幕下,像是灯火悬在高空中静止不动。
容景脚尖点地,自空中缓缓下落,抱她到了夜市的边缘。
不远处,人群涌动,嬉笑怒骂顺着风声模糊地传来。
她瞧了一眼,顿时提起了兴致,激动地拉住他的手,往夜市快步走去。
渐渐的,吆喝声,谈论声交织在一处,放眼望去,笙歌鼎沸,盛况空前。
姜糖震住了,穿来一年,第一次看到如此热闹的景况。
顿住脚步,仰头看,巨树笔直地伸入岑寂的夜空。
循着缓慢移动的人流,靠近边缘的是一些小摊小铺,不断往前,渐渐变得浮华奢侈,最靠近巨树的位置,一排排张灯结彩的阁楼竖在边上,远远望去,灯火通明,带着灯红酒绿的迷离色彩。
姜糖指了指最远的阁楼,好奇道:“那里是什么?”
还不等他回话,她的一双瞳孔里满是猎奇,了若指掌道:“我懂了,看上去像是青楼!”
容景:“……”
无言片刻,他失笑道:“修真界哪来的青楼。”
他反手牵住她的手,掌握了主动权,缓缓地顺着人流走,似乎是担心她听不清,靠得极近,道:“那些人界的龌龊事,修真界怎会存在。”
姜糖:“那是什么?”
人流摩肩擦踵,对面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得急,快要撞到姜糖的手臂时,容景不动声色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一点,才回道:“有酒楼,客栈,茶肆,歌舞楼,拍卖行等等。”
“听上去和人界没什么不同。”
“名字相似,里面的东西不能混为一谈。”
说得姜糖更好奇了,她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粉色的衣袖随风飞扬。
容景紧跟其后。
快速往后退的小摊中,有什么奇特的东西一晃而过。
她微微斜头一看,一盏高脚落地灯在人群的空隙间跃动,像极了一个单脚的小人。
姜糖揪了揪容景的袖口:“快看快看,那个灯会跑。”
依言回头看了一眼,他解释道:“这是灵灯,里面的烛火是它的眼睛,灵灯专为摊贩和修士照明,因此这里才叫飞灯夜市。”
“好稀奇。”
姜糖这才注意到,道路两边的灯,有些安安稳稳地立在地面上,笔直的杆子却会像曲线一样扭动,莫名有种喜感。
姜糖看着看着,噗地笑出声:“它们还会扭腰呢。”
方才,全部心神都被远处阁楼占据,她没怎么注意两旁的小摊,这会儿多瞥了两眼,又拽着容景在其中一个小摊上驻足。
台面陈列一些形状各异的糖果,有普普通通的圆形方形,还有人脸形,花鸟形……
小贩昏昏欲睡地支着脑袋,因生意惨淡,几乎快要睡着了。
姜糖敲了敲木质台面,小贩一个惊起,左右四顾,定睛看:“客官,您要什么糖果?”
她的声音又甜又脆:“你这里有什么味道的?”
他眯了眯眼,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道:“遗忘,开心,愤怒,绝情,消沉,绝望,烦躁等等味道。”
本来以为会是水果的甜味,一听到这些词,姜糖暗自想,怪不得周边生意火爆,这里却冷冷清清没个人影,谁会那么傻去买一些扫兴的东西。
容景一直保持沉默,此刻适时提醒了句:“你确定要买?”
本来她想说不买,却听小贩急切道:“亏本大甩卖,一个灵石,所有不同种类的糖果各来一份,您意下如何?”
姜糖转了转眼珠,很想得到那个开心味的糖果,问道:“不能分开买吗?”
小贩犹豫两下道:“已经最低一个灵石了,分开来,总不能把灵石切成一小块给我吧?”
“那好,我考虑一下。”姜糖纠结半天,当场犯起了选择困难症的毛病。
为了一个开心果,要不要所有的都买了?
太难了。
为什么不能分开。
良久,在小贩的灼灼目光,姜糖求助般的看向容景,本来他不发表任何意见,保持沉静等她选择,见状,抚了抚脑袋,随意道:“我的储物袋里装着一个院子的灵石。”
“你想买便买。”
太壕了叭!
姜糖和小贩俱是敬仰地望了他一眼。
一个院的灵石,那是有多少颗?
小贩第一次见到这种阔气的尊客。像他这种没什么修为,本事不大的丹修,低阶丹药都难以制作出来,只能靠些歪门路子来赚钱。
来的客人,也都是冲着开心果,没什么钱的散客。
他砸了咂嘴,羡慕地想,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攒到这么多的灵石。
姜糖像是第一回真正认识容景,原来相处了那么久的人,竟然是个仙富帅!
她惊呆了。
容景捏了捏她的脸,对小贩道:“所有的都来一份。”
随后从袖口掏出一块圆润的灵石,递给小贩。
小贩迅速用布袋装好,嘱咐道:“您拿好,遗忘是竹青色,开心是松花色,愤怒是正红色……”
等他一一道完,姜糖神情恍惚地接过去。
容景牵住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走到一半,她迫不及待地从布袋里寻找开心果,自言自语道:“没听错的话,松花色是浅黄带绿的颜色。”
整整一袋子的糖果,沉甸甸地握在手里。
即使灯光明亮,却照不到深口的袋子,她一边琢磨松花色是什么颜色,一边睁大眼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颗看上去像是松花色的糖果。
容景侧首,正看到她往嘴里塞了一颗糖果。
小小的果子,顺着她的唇齿,咕噜一下消失不见。
她摸了摸唇角道:“咦,入口即化。”
来不及了,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到她吃下了遗忘果。
甚至说不上半句阻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