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江山为戏美人棋
那鹿到底是没死。
黑衣沉沉的王讲完故事, 看了看它,唇角一勾,狭长的眸子一瞥, 神情似乎颇为愉悦。
“爱妃, 这鹿赐你。”
楚舒看了看鹿。
巧的是, 鹿也在看她。
小鹿身体蜷缩,头颅低伏。一双杏眼黝黑,望过来,里边都是显而易见的惊惧和泪水。加上后腿的箭伤血流不止, 将大片的皮毛都染得粘腻低沉。
真说不得好看。
也称不上什么送人的礼物。
何况她也不是什么普爱天下的圣母, 更不喜欢这样总让她联想起自己狼狈模样的“礼物”。
可众目睽睽之下,楚舒看了他半晌, 还是笑着应了。
少年的肩膀虽然瘦削,却依旧宽阔。
黑眸微睐,看着人说话的时候,眼底藏着暴虐, 浮在表层,便满是自负与不容拒绝。
楚舒笑了。
赐鹿的,是大夏的天子。
她就算不想收,也得收。
在场的人见了,都觉得她脸色有些白。私底下少不了嘀嘀咕咕, 都说楚妃见了血, 虽然收了礼,心底下还是不愿意的。
只有顾执弋不在意。
见她收了, 扬唇低低地笑起来,连眼底的乌云都散了几分。
狩猎回宫当日,便又摘了昭纯的牌子。
是夜, 芙蓉帐暖,微风掠动雪白的珠帘,床幔的红纱内云雨翻涌。
帘内隐约传来零碎破碎的絮语:“爱妃”
俊美的少年抱着怀中的少女,鼻尖抵着她颈窝,笑意沉沉,声音也沉沉的,冷冽又暧昧,“”
帘外,沉香案上的白雾慢慢攀上红艳的牡丹,一丝一缕,不急不缓,极具侵略性地缠绕上绯红的花瓣,抚弄细嫩的花蕊。
晚风吹得不急不缓,见那花实在受不了了、无端颤动着花片,方才顿了顿,似乎带了点笑意,炽热的气流又卷着点点湿气,扑在花片上,惹起一片更诱人的红。
后边的话被风吹散,牡丹已是红到了极致,晚风携着香雾盘旋在花片上,看多了便令人神志有些昏然,绯红色的花儿仿佛已经醉在其中,像是神志都被卷入了深渊,反反复复颠倒混沌着,早就辨不清眼前是明是暗。
微凉的夜风自殿外徐徐吹过,却没吹散案上浓稠的香雾,只是牡丹的花片微微颤动,连羞带怯,恍惚间欲拒还迎。
“娘娘,娘娘!”
穿着嫩绿色衣袍的少女欣喜地跑过来。
楚舒纤细的手指微顿,拆下头上最后一支沉甸甸的凤钗,这才抬眼看过去,懒洋洋道:“怎么了,小婵?”
小婵看了看她,满面都是笑,声音清脆极了:“娘娘,马上就是七夕了,城里都在准备花会呢,咱们也去看看吧?”
楚舒愣了愣,却有些笑不出来,“好你个小婵,平日里怎不见你这般贪玩?”
她打开窗子,抬眼看了看四周,此刻正是黄昏,宫内的人大部分都忙完了事务,此刻正行色匆匆,大抵是忙着交差。
楚舒压低了声问:“可是叔父那边有什么事要我做?”
小婵还是笑模样,却垂眼低了声道:“三里坊,半盏灯。”
抬眼又笑,不好意思似地抿唇拈着楚舒衣角,撒娇道:“娘娘,好娘娘,我就陪您去一遭好不好?”
楚舒面上没什么异样,笑骂道:“好你个小婵,当我没法子治你是不是?”
说罢,便起身去换衣裳,穿了身平平无奇的青色袍子来。
小婵见了,欢天喜地地去了。
顿时这偌大的屋子里,一时间就只剩下楚舒一个。
少女再次坐到梳妆台前,盯着铜镜中美艳的脸看了半晌,将唇红卸了,向木匣伸去的手指顿了顿,原是想拿那支木兰的素钗,最后却往头上挽了支绯红色的琉璃牡丹钗。
一切应是妥当了,楚舒起身要走,却看见镜中人还有双修长妩媚的蛾眉,因与这素雅的妆面契合性很高,竟被她直接忽视了,忘了卸。
楚舒愣了一下,盯着镜子,手指不自禁地抚上自己眉骨,恍惚间想起今晨少年为她画眉的样子。
“寡人没作过画,不过想来这事也不难。”
她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少年站在她身后。身量颀长,闲庭信步,修长的手指微微托起她小巧的下颚,手里拿了一支眉笔,嘴里还叼着一支,皱着眉,小心翼翼地为她画眉。
温热的手指略过她眉骨,偶尔不经意地触碰到周围轻薄的肌肤。她被他托着脸,微微抬着头,偷偷看见他滚动的喉结、专注的眼神,和微微垂下的鸦羽一样的颤动的睫毛。
有一瞬间,楚舒有一种亲吻他的荒唐冲动。
从喉结向上,吻过深邃的眼窝,流连于细密的睫毛。
就像从前无数次的云雨和日夜里,他曾做过的那样。
城里着实热闹极了。
七夕将近,不管城外的荒唐和战乱,城内的人依旧准备热烈地迎接节日的到来。
楚舒换了便装,戴了面纱,跟着小婵往三里坊走。
街上热闹极了,人来人往,小贩们竭力叫卖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楚舒怀着极沉重的心情,见了这一幕,脸上还是染上点笑意,给小婵买了碗红油油的小馄饨,接着又买了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最后想了想,又在南边人开的杂货铺上买了条蚕丝做的玄黑色带暗纹的发带。小贩还挺良心,见她出手大方,还送了她只草编的绿蛐蛐。
小婵拉着她在人群里左转右转,最后眼睛一亮,指着家花灯铺子道:“小姐,咱们去猜灯谜吧!”
楚舒打小就聪明,猜对灯谜送花灯,以前总是惹得店家赔得脸都黑了,可长大以来,便没玩过几回,此刻见了,也觉得有趣又怀念,便随了小婵的意,顺着人流蹭过去。
开铺子的老头笑眯眯地伸手指,对着人群说:“老头子也不多要,猜一次十个铜板,有缘者得之。”
小婵看着形式不一的花灯眼睛都亮了,笑嘻嘻地先蹭了进去,楚舒笑了笑,也跟了进去。
老头这花灯样式着实是多,让人看得眼都花了,少不了几人看中了同一盏灯,围着上面的谜题冥思苦想、争论不休。
小婵拉着她,好奇地四处观望,嘴里絮絮叨叨:“小姐,你看那花草灯,答案是什么呀?”
楚舒循声看过去,只两眼便笑了,“那哪是花草灯,你看,那上面画的分明是蒲苇磐石。‘蜜饯黄连’,谜底当然是‘同甘共苦’了。”
小婵惊了:“小姐好厉害!那那个呢?那个那么多一堆字!”
“禾苗未载已八年,一人采玉多一点,种下杨柳不成木,日长一寸双人边,痴心不改却无病,而立之日妙声来,谁人无语又欲言,救人不要半文钱。 ”
楚舒思忖片刻,眉目带笑舒展开来,朱唇轻启:“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小婵正要夸,却听见一声感叹,清风徐徐,声如朗月,“姑娘好生聪慧。”
楚舒回头一看,是个执扇的白衣翩翩的少年,面上带了个狐狸面具,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只露出一双薄唇和完美的下颚线来,给人感官像是个公子书生,却又有种不一样的懒洋洋的感觉。
少年收了扇子,斜斜一指,唇角微勾:“姑娘既猜中了谜底,为何不去取那几盏花灯?”
楚舒看了看他,只觉得这人素未相识,很是多管闲事,抬眼一笑:“不喜欢。”
“哦?”
“不喜欢的,取来也是不喜欢。我自然不会取。”
少年似是觉得有意思,扬开扇子掩唇笑了,一双眼睛意味不明:“好巧,我也是。”
楚舒不想节外生枝,不欲多言,带着小婵便继续往前走,哪想那少年居然懒洋洋地跟上了她们,见她皱眉望过来,还抬扇示了个意,表情云淡风轻,一副“你去爱咋咋地,我自随我心意”的无赖样子。
楚舒皱了眉,没再管他,自顾自与小婵继续看花灯。
她本来自以为阅遍千灯,哪成想忽然间看见一盏牡丹样的花灯,做的很是精巧,模样也华美,很是得她心意。
楚舒见猎心喜,拉着小婵凑上去,却看见许多人都围着这盏牡丹灯愁眉不展。
小婵见了,连道这谜题一定很难,凑近了看,不禁念叨出来:“双木非林,田下有心。拈花画眉,片叶沾身。”
小婵一双柳叶眉拧来拧去,百思不得其解,“这前半阙很是容易,不就是‘相思’嘛!可这后半阙”
少女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什么解法,便蹦蹦跳跳去了。
“算了我不想了,小姐你在这等我,我去拿了那盏兔子灯便来寻你!”
留下楚舒站在原地,看了谜题,思索了半天,竟也是想不出个解法来,只得跟一群人站一块儿,咬唇凝眉,目光炯炯,像是要把谜题盯出个窟窿来。
身后白衣的少年站在旁边看了他们一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懒洋洋道:“这有何难。”
花灯前一个思考了半天的青年闻声看过来,跟着身边同伴一起对他怒目而视:“这有何难?公子这是在嘲讽我们苦想半晌还得不出答案?”
对方人多势众,而他身单影薄,楚舒原以为他会化干戈为玉帛,却见少年抬眼看了那人一眼,连句话都懒得说。
少年伸手拿了灯,走到卖家老头那,道:“谜底便是——”
“眷多情。”
少女垂眸,语气轻轻的。
“相思眷多情。”
少年扬了扬眉,没说话,看了看卖灯的老头,老头却没什么表示。
楚舒没了答案,却听少年一字一顿:“无别解。”
“相思,无别解。”
众人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来回逡巡,似是觉得哪个答案都有些道理,却见卖灯的老头笑了笑,将灯递给了少年。
“唉,‘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小姑娘,老夫看你确实聪慧,却是输在了不懂情爱上啊!”
楚舒愣了愣,却又回头看了看那盏牡丹灯。灯上之人立于花丛,百花簇拥,看似风流又肆意,可仔细一看,却只是伸手从花丛之中拈了一朵绯红的牡丹。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楚舒突然觉得思绪有些乱,慌乱地向老人低头示了意便要走,却见白衣的少年伸手过来,将灯柄塞入她掌心。
楚舒抬眼,见少年笑意吟吟,看上去轻佻的很,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狐狸面具下一双丹凤眼光华流转,形如美玉。
他说:“姑娘。”
“你这眉毛画得好看,我看了心里很是欢喜。”
“姑娘。”
“这灯送你。”
“相思无别解,聊以此灯寄。”
素未相识,楚舒自然不可能收人家东西。
只是推举半天,少年似是不高兴了,莫名其妙将灯塞在她手里就跑,她想着不能白拿人家的,可荷包在小婵那儿,找了全身,发带是要送人的,便只能无奈地将那只蛐蛐儿换与他玩。
原想着这赠礼颇为寒酸,却没成想那白衣少年却很是喜欢的模样,虽没说话,却将那草蛐蛐儿牢牢握在掌心,勾了勾唇便走了。
楚舒越想越摇头,只觉得是少年心气、一时贪玩,又好笑又莫名地酸涩。
此时已是傍晚,楚舒跟着小婵路过卖红油小馄饨的铺子,又路过卖水晶元宵的小店,七拐八绕,最后拐进一条灯只照亮了半条的深黑小巷。
巷外人来人往,光鲜亮丽,巷中却歪歪扭扭躺着几个乞丐。
两个少女提着花灯,怜悯似地向乞丐碗中放下铜板,得来连连道谢之声。
每个乞丐面前都有碗,楚舒便一个一个地放,走到灯光尽头时,却看见一个乞丐没带破碗,顿了顿,便要俯身将铜板放至他手中,乞丐见了,也抬头伸手去接。
可腰才弯了一半,便听见乞丐在她耳边轻轻地念,声音凛冽:“趁其不备,七夕攻城。药在纸中,融水无形。”
“——噼啪!”
夜幕之中一道惊雷,惹得街上的人群一片惊呼,急急奔走:“要下雨了!”
楚舒定在原地,感到手中的铜板被取走,一个白色小纸包被轻轻放在她掌心。
那乞丐恢复了惊慌无力的声音,连连对她感恩戴德,拜首道:“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可楚舒看着他的眼睛,却好像看见了滔天的血色和火光,缠绕着仇恨,熊熊燃烧。一个晃神,又看见他眼里倒映着的自己,像是突然远离了这人世的一切美好、身处那片仇恨的火海之中,神色显得麻木又僵硬。
楚舒不敢再看,只衣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纠结着握紧了那个白色的小纸包。
天上逐渐有雨滴落下。
小婵撑开伞,遮在她头顶,可伞不够大,还是有水珠落在她肩头,溅落下来,在青色的长袍上晕染开一轮一轮小小的深色。
两个少女提着灯往宫城的方向走,街上还有不少的人,大人都捂着头收东西,奔走躲雨,小孩却开心极了,仰着头拉着手在水坑里淋雨蹦跳。
可楚舒只觉得身上冷极了,恍惚之间,竟听不见耳边这偌大的动静,也好像与他们不在同一个空间。
她突然毫无意义地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灯。
灯色暖黄,其上花丛拥护,一人拈花,热闹又温柔。写了谜题的宣纸原来和灯同挂在一处,此刻早已不知被雨夜的风吹去了何处。
此时理应是有无数的大事该由她思考,比如攻城大事,再比如国仇家恨。
可楚舒却突然无意义地想:
原来她看着别人的时候,脸上竟是那样的神色么?
作者有话要说: 球球审核员小哥哥小姐姐让我过吧 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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