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零五章 职责所在
《礼记》中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是士大夫一直以来所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太平盛世”,实则从未有这般情况出现,也不可能会出现。
“刑不上大夫”,士大夫犯罪,不可以加刑吗?
“礼不下庶人”,庶人之行事,不可以治于礼吗?
显然绝无可能。
士大夫犯罪也需要刑罚,只不过惩罚之方式、力度与庶民有异而已,但无论如何,今日之李思暕作为“通事舍人”要被处以“剐刑”,就意味着士大夫的刑罚尺度被突破。
尽管李思暕是因谋逆大罪而被“轻刀脔割”,可只要此例一开,标准一定会在往后逐步降低。
身在王朝之中,人治大于法治,可谓生死皆操于君王之手,很多时候只需君王一句话便可阖家灭门。人在官场,对于这种风险是有着心理预期的,但死法有很多种,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承受这种“轻刀脔割”之极刑。
甚至于,这种残酷至极的刑罚发生在官员身上的概率要远远大于发生在庶民身上,毕竟最为罪大恶极之庶人所能触犯之罪孽想来也不过是杀人而已,而官员所能犯下之罪孽却很多……
换言之,此等极刑岂不就是给天下官员所准备?
昨夜太极宫内发生兵变之事,官员们未有太多震动,毕竟陛下登基不过短短数年,大规模的兵变已经发生过了两次,大家都有些见惯不怪,可“剐刑”横空出世,却导致整个皇城内各处衙署的官员们人心惶惶、议论纷纭。
御史台负责舆论之掌控,如此诸多议论自然直接反馈至衙署之内,刘祥道一夜未睡清晨抵达衙署之后便见到书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各种信件、奏报,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焉能不知“剐刑”之危害?
但是他又能做些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让天下人如何看待他这个御史大夫?
真就是“帝王鹰犬”、“应声虫”?
对于军人来说,“鹰犬”是褒义词,意味着忠君、爱国;可对于文官来说,“鹰犬”就是妥妥的贬义词,文官要有孤立之主张,抵抗皇权、为民请命之责任,一味逢迎于上、阿谀谄媚,便失了文官之根本,不仅要被天下人嘲讽、诋毁,即便是史书之上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可昨夜太极宫内群臣已经对“剐刑”表示了反对,现在就算他这个御史大夫再度上书劝谏,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更不行。
没办法,将桌面上的东西收拾一下丢在一旁,研磨铺纸,斟酌着语句伏案写就一份奏疏,然后咬了咬牙、下定决心,独自一人从御史台出来,直入承天门。
站在承天门下,刘祥道仰头看着高耸的城楼好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屋脊连绵、鳞次栉比的皇城,在宫门开启之后,面无表情的穿过门洞、踏足宫内。
武德殿内,御书房。
李承乾正伏案处置政务,虽然将此次兵变大案交给刘洎处理,牵涉极深的宗室也无需他过多耗费心神,但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军方、朝堂都有所牵扯,更涉及更多的人事安排,依旧政务繁重。
见到刘祥道入内觐见,他也放下毛笔,亲切的让刘祥道坐下,又让内室奉上茶水,笑问道:“爱卿刚刚出宫未久,怎地便又急着入宫?可是有什么大事?”
刘祥道没坐,躬身施礼、面色肃然:“启禀陛下,李思暕即将被施以剐刑,导致朝野哗然、人心纷乱,臣为御史大夫,不仅肩负监察百官之责,更有防范舆论之任,朝中官员议论纷纭,皆认为君王仁圣、盛世煌煌,自当轻徭薄赋、优容刑罚,此等酷刑不应横行世间,故而微臣前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承乾喝水的动作顿了一顿,而后放下茶杯,目光冷冽的看着刘祥道,问道:“朝野上下,可知晓李思暕究竟犯了何等大罪?”
“此事已然轰传全城,所有人都知道。”
李承乾点点头,面无表情,缓缓道:“朕乃天子,九五至尊,身系江山社稷、万民福祉,李思暕心如蛇蝎、阴狠毒辣,意欲毒害朕以达成其谋朝篡位之目的,此等贼子,当何以处置?”
“十恶不赦、死不足惜,当阖家诛杀、夷灭三族!”
刘祥道抬起头,目光坚定:“但是!即便李思暕罪该万死,却也不应处以‘剐刑’,此等刑罚太过酷烈、有伤天和,更会损害陛下仁厚之威名,区区一介逆贼,伏诛授首等闲事尔,焉能玷污陛下之名声?”
在他看来,陛下此番剿灭叛逆虽然以身做饵、自蹈险地,其行为殊为不智,可毕竟结果圆满,将宗室内之叛逆一网打尽,由此使得陛下之声望大涨。
分明是大好局面,岂能因为区区一个李思暕的落得一个“酷烈”之骂名呢?
最为合理的处置方式,难道不是适当展示一下宽厚大度吗?
李承乾咬着牙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缓缓说道:“朕自登基之日起,便一直示人以仁、待人以宽,可结果呢?一个两个都觉得朕不配坐在皇位之上,兵变此起彼伏、诋毁无有断绝,朕已经受够了!朕没有将宗室那些逆贼一并吊在承天门外千刀万剐,已经算是宽厚仁德了,若是连一个李思暕都不能予以严惩以消心头之恨,朕还算什么皇帝?!”
刘祥道痛苦的闭上眼,知道任谁也劝不动陛下了。
因为他明白陛下之所以要将李思暕千刀万剐,并非只因李思暕反叛之故,而是宿怨爆发。
长孙无忌兵变,其后自尽以保存长孙家与关陇门阀不受牵累;晋王兵变,失败之后衷心悔过、圈禁至今……连续两次兵变,李承乾心惊胆颤、濒临崩溃,结果兵变之后还要向天下人展示大度胸襟、仁厚之心,大手一挥轻轻放过、不予追究。
心中之怨恨不得纾解。
结果他之仁厚非但未能换取天下人之钦佩、尊崇,反而令人以为软弱,尤其是本应作为皇权基石的宗室却再度发生叛乱……
所有的负面情绪堆积、发酵,直至全面爆发。
可他依然有所克制,并未对宗室残酷杀戮,而是将所有怨愤、怒恨都发泄在李思暕身上。
身为皇帝、人间至尊,却是连满腔愤懑都没有一个发泄之渠道吗?
身为人臣,不应再劝。
然而身为人臣,却又不能不劝。
刘祥道将头顶幞头摘下,跪伏于地,泪流满面劝谏道:“臣知陛下之愤怒,然而还是要劝谏陛下息怒。陛下乃是天下至尊,非是贩夫走卒,要懂得隐忍、更要懂得宽容,贩夫走卒可以快意恩仇,但是陛下不能,因为所有人都在看着陛下,没有人愿意自己所效忠的君王是一个贪图快意恩仇的普通人……陛下既然坐在御座之上君临天下,就应当摒弃世俗凡人之七情六欲,凡事以国为本,只做于国有益之事,而不是以抒胸臆、随心所欲。若是连心绪都不能予以克制,行事恣意妄为,与昏君何异?臣受陛下简拔,不忍见陛下走上歧途,所陛下不能收回成命,请罢黜微臣官职、流放贬谪。”
人生漫漫,步履艰难,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然而所有的一切归结起来,无过于“取舍”二字而已。
刘祥道既是在取舍。
舍的是圣眷,舍的是官职,舍的是半生宦海浮沉所拥有的一切。
取的是天下清名,取的是心中志向,取的是职责所在、心安理得。
所以他踏入承天门的那一刻,志气高洁、昂首挺胸,步伐前所未有之稳定。
而现在自请罢黜,亦是真心实意、毫无虚假。
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李承乾面色铁青,以往儒雅随和之形象消弭不见,怒不可遏、暴跳如雷,怒叱道:“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循规蹈矩,不敢有丝毫懈怠轻忽之心,可即便如此,却为何仍不能收获汝等之衷心拥戴?就是因为朕心慈面软,使得汝等既无崇敬更无畏惧,现在朕就要以此手段让汝等知晓,朕不是不会杀人,更非不忍杀人,只是感念汝等于危急之时依旧站在朕身边,故而对汝等网开一面!可若是汝等不知好歹,对朕无敬畏之心,就休怪朕不讲往昔情面!”
盛怒之下,将心中积蓄多时之愤懑、怒火一股脑的宣泄出来,虽然这话不合时宜且有失身份,“剐刑”只可作为震慑却不宜宣之于口,但李承乾管不了那么多了。
身为君王却毫无威望,历尽艰险铲除叛逆非但未能得到应有之敬畏,反而因为要以极刑处死一个逆贼而遭致朝野反对……
朕到底是不是一国之主?
不都说君王“口含天宪、令出法随”吗,可为何到了朕这里,任谁都能反驳朕的圣意?
先帝在时,他的储位朝不保夕,不得不夹着尾巴隐忍做人。
先帝不在了,自己登基为帝,却还是不能为所欲为、得到应得之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