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逃出狼窝
马车捎乐儿回到栖慈庵山脚下时,天已经黑透。
栖慈寺修建在山顶,隐在山峰和古树间,峰尖、树尖、寺院的歇山顶……连绵重叠,分不清彼此。
从山脚下上去,一段石阶梯一段山泥小径沿崖边丛林蜿蜒而上。那些豪门贵族平时上寺庙烧香祈福均到此处换成轿辇登高。
马车不能上山,捎乐儿的老夫妇一再表达歉意,乐儿一再表示谢意。
分别后,乐儿借着月光走走歇歇,森林夜曲清晰可闻——响彻山谷的遥远的狼嚎回音、近在耳边的猫头鹰咕咕叫声,大小虫鸣混成合奏。连绵千里山野,独她一人,乐儿背脊不禁叟凉。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费了近一个时辰终于登到栖慈庵门前。
庵门紧闭,她双手扣响门上的两个大铜环,声音太小,没人应答,她连拍带喊,门终于开了,是守夜老道姑开的门。
她见是“已故”小师妹沐明,吓得口里连连合掌念佛,掉头就往里头跑。
乐儿不明其意,喊着师姐,踏步追上去,却不知她往哪儿拐了。
须臾
慧善带着几个道姑赶到,手持扫帚堵住在正殿门前不让她入大殿。
乐儿不明其意,忙合掌拜见。
慧善却下令:“她已灵魂归西做了水鬼,竟敢回来闹寺院,快把她捉住,用麻袋装起来烧了。”
乐儿愣了愣,顿时明白过来,她掉头欲往寺外跑,却已有几个尼姑堵在门口。
五六个道姑牵开麻袋从后面网过来捕捉她。
乐儿机灵如水中鱼,扭身躲开伸来捉她的手,从她们臂弯下钻出来,跑着避着,绕过香炉,转过假山,穿过走廊,边跑边解释:“我没死,我没死。”
没有人听她解释。她往哪跑都有道姑堵路。正殿大院内乱作一团,她在喧闹中听到有人轻喊乐儿。只有沐心知道她的名字,而这声音正在门边,她迅速朝声音跑去,那影子扑过来揽捉她,却故意扑偏,让她从自己肘下溜出了栖慈庵大门。
沐心自己真做了个扑空倒在地,摔破了下巴,好让慧善相信她没作弊。
慧善哪肯放过乐儿,领着一群道姑穷追不舍。
幸好是夜里,虽有月光,在树影憧憧找个人还真不容易。
而乐儿并没跑远,她知道自己跑不过一群人,所以逃出寺门不远便拐弯躲到灌木后,拾起一根木柴往下山的阶梯扔去,再推一块石头滚下。众尼姑听到声音,误以为她滑倒下山了。而乐儿蹑手蹑脚移步躲进两块大石头间的山沟,沿沟往上回到寺庙墙根。
道姑们都追她去了,大门敞开,她偷偷溜进大殿,躲在观音佛相莲座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夜里外面冷,又有狼,先在寺内熬过这夜,明早再想法解释或离开吧。
不到半个时辰,道姑们追寻她无果而返,散去睡觉了。
乐儿正想出来去找沐心,却见一条长长的黑影从门口晃动着伸进大殿,先是拉长的头,然后是肩膀,身体,抬腿跨过门槛,反手关门,身体和黑影完全重合在一起,一步一步往观音相前走来。
乐儿看清是智善主持,大殿静得能清晰听见智善的呼吸,更别说她每迈一步布鞋踩地的响声。随着她步步逼近,乐儿紧张得心都快跳到嗓门了,不知智善是否知道她躲在佛相后?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只用眼睛扫视搜寻可以快速逃出大殿的出口。
脚步逼得更近了,近到佛前摆贡品的桌前了。乐儿微微拱腰,做好迅速从桌地溜出去往大殿门口跑的准备。
智善又轻轻往前跨了一步,乐儿双手微抬正要扑身溜过桌底,不巧手碰到桌脚,叩出轻响,千钧一发之际,大殿门响起急促叩门声,然后是推门声……
智善随叩门声转身看向门口。沐明悬手定住,额头和背心都在沁冷汗……
推门进来的人是慧善,她附在智善耳边轻声道:“没找着,但估计没逃远,是否知会鄂公公或周大人派些人手封路口查找?”
“算了,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嫔妃,只不过是先帝遗留下的贴身丫头,又已经出宫为尼,当今皇帝忙于朝政,后宫的事——要管、他也只管自己的后宫,哪有闲暇管这些只领月钱闲等死的‘老太太’。”
慧善悄声回:“管,宫里是一定有人会管的,只是这沐明已经‘死’了,葬礼法事都已办过,宫里也来人确认她已‘殁’于洪灾。她现在活过来,没人会相信。”
“嗯,”智善点头,“不过,你明儿还是亲自去告诉鄂大人说沐明没有死,免得她到宫里要求‘复活’,说出不中听的话,叫鄂公公没点心里准备和应对办法,到时节外生枝。”
乐儿听到这对话,明白了原来她们不许她“复活”,但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她们并没发现她躲在观音像后。
待智善和慧善走后,她才走到观音像前磕头谢冒犯之罪。
然后到门边打开一条门缝查看外面没人后,才蹑手蹑脚摸黑回到原先住的禅房门外。夜已经三更,屋里还亮着一盏小油灯,窗门也微支起,沐明立刻明白沐心在等她。她轻轻敲门,里面的油灯立刻吹熄了,接着门开了,沐心一把把她拉了进去。
屋里漆黑,乐儿压低声音问:“为何吹熄灯?”
“亮着灯,外面可见里面两个人影。”
沐心直接把沐明往被窝里捂,道:“躺着别走动撞翻桌椅惊动隔壁,你一定又饿又累吧,我刚刚去斋堂偷了一个馒头和一点咸菜,你和着温水吃吧。”
乐儿伸手抱着她感激道:“谢谢你卉儿,我……”话没说出口,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先涌了出来。
“好了,先吃点东西,一会再说说去年下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沐心告诉乐儿,智善住持自从被蜈蚣咬后,身体常发青发冷,把小时候的癫痫病给引发了,如今靠吸大烟缓解病情,估计活不成了。
其实乐儿也不清楚那大虫是不是与蚂蚁一起爬进竹筒,而她没发现,她问:“哪来的大虫呢?”
“不清楚,但负责清理住持房间的松竹师姐说发现了鸡蛋壳,蛋壳里还蜷着一条小蜈蚣,估计是偷吃鸡蛋,蛋腥引去的。”
乐儿不再多言,只在心里想,人在做天在看,人做了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弱者拿他们没法,老天自会惩罚她。
吃完馒头,两人挤在沐心的小床上,乐儿把落水经过、大娘一家救她、如何被天理教的人带走、大壮如何好心用牛车送他到镇上、她有如何回到栖慈庵等详细讲给沐心听。
沐心听后道:“你知道她们的秘密,又不听她们的话,她们不会容你的,宫里恐怕也回不去了。去年找到觉寂尸体却没找到你。智善住持和慧善师傅担心宫里来人过问此事。雇人在下游足足找了一个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几天后果然抬回来一具尸体,说在找到了。
可她们忽悠得了别人,忽悠不了我,虽说那尸体泡过水,又肿又腐,谁也不会去瞅一眼,住持说是你,大家都相信是你,但我看到露在麻布外的手,手指短而粗糙,还有茧,而我多么熟悉你的纤纤玉手,又白又嫩。所以,我当即就肯定麻布盖着的是替死鬼。
果然,我跟着抬尸上山的人下山,给他们二两银子,他们果真说抬上来的是一个女死囚,上头说抬上来超度……他们只负责抬,不知道更多了。
智善住持当日以尸身已腐烂为由,立即火化了。然后禀报宫里,说你下山采药遭遇洪水,殁了。宫里记载你殁了,恐怕很难‘复活’。”
乐儿淡然道:“他们让我‘死’,肯定就是不会让我回宫,我决心出宫时就没想过要回去。”
“那日后怎么办呢?”
“天下尼姑庵多的是,我走远一些,改名换姓,像你一样说自己是灾区孤儿,找另一家尼姑庵收留便是。我不甘心的是,栖慈庵本该是慈悲之地却成了万恶之所,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还这里清净。”
“乐儿,住持有周大人撑腰,周大人背后又有鄂公公,此前慈悲为怀的老住持都被她们赶走了,以我们现在的力量想还栖慈庵清净,恐怕比蚂蚁拆屋还渺茫。”
“我知道很难,可……”
“乐儿,别想那么多了,我不想你碰个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到头来累自己还连累家人,又丝毫改变不了现实。如今南洪灾、北旱灾,中间还有叛乱,天下人日子都不好过,我们能三餐有食、安心诵经念佛已经是大福了。”
乐儿知道沐心心甘情愿就此苟且余生。她无意把自己所追求何向往强加于她,更不能连累她。第二天天微亮,乐儿轻轻起身,不惊动熟睡的沐心,从后门悄悄离开了栖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