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罪的根源(2)
户部账房内,小组成员围坐商议。二十几把算盘在二十几只手的快速灵活拨动中如噼里啪啦的暴雨打在头顶屋瓦上,打了好一阵,静下来时,有人高声报:预算供银约七十万两白银。
“七十万两!?”低下算账的头一齐抬起,异口同声发出惊叹与唏嘘。
户部尚书也一脸意想不到,开口令道:“把详细目录报一遍。”
一、使团报来本次来觐见的人从正使到大小官员有80-100人等,随行的随从、护卫、技匠、医生、水手、奴仆900人等,若没在航海途中染疾死去,预计到访人数一千人等。
二、尊皇上旨意:到我大清国者均是客,均尽我大清国待客之礼款待。使团到了大清之后,一切吃用行费均由大清国支付。
按行程估算,英使团远航一年有多抵达大清海岸口后,船上所带粮、菜、肉、果、水等均会用尽。根据预计抵达人数,我大清国接待班组将前往大沽口岸给访船送去见面礼——
吃的:牛五十头,羊一百头,猪一百二十头,鸡一百只,鸭一百只,鹅一百只,面粉一百麻袋,二十箱茶叶,三十大篓桃脯,三十大篓蜜饯,三十箱李子和苹果,三十箱甜柑橘。
用的:精炭两百斤,油灯一百盏,水土不服药汤千剂,供洗衣打杂的小厮和奴婢三百个。
首次见面礼:人手一个荷包,预计一千个。
其他见面礼:瓷器八十件,玉器八十件,字画八十件,丝绸四百匹。
赠送其国王礼:瓷器十件,玉器十件,字画十件,丝绸一千匹。
合计:六十九万两白银。
本预算费不包括英使团船队内河航行、陆地车马所到处沿途沿岸安排的列队欢迎的最好的精良军队与装备列队支出,这是向外夷展示我大清军武威勇,故费用算做内部军队演练支出。
三、沿路楼前搭彩牌、各类歌舞表演均未列入成本,到时各地方官下令岸边路边的商铺免费提供便是。
四、使团在广州、江浙等沿海驿站停留的一切费用由十三商行和江宁行宫支付,也未计入本预算中。
另外:江宁行宫接待参观杭州织造厂。鉴于内需和外销丝绸大增,早就有增加织机和丝绸产量的计划,趁此次机会增加织机,由原来额设供应织机六百张,增加到一千张。由原来的六万匹增加八万匹。把场面撑得像模像样,又实实在在扩大了丝绸生产,是好事。费用由地方捐筹。
再有:使团也提到景德镇陶瓷和闽北武夷山茶场。虽各大臣质疑让使团过多游历中国领土是否妥当,皇上也暂未批奏是否准使团前去参观,但提前做好准备,把景德镇和闽北武夷山茶场的道路镇容镇貌做一番美化整改也不是坏事,应临急参观,避免过于简陋零乱毁我大清颜面……费用亦由地方捐筹。
坐在屏风另一边喝茶等待预算结果的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均停下了拨杯盖抹茶,各自鼻孔呼出叹息,僵了片刻,才抬头互视一眼,但都没有说话。他们能说什么,皇帝已下旨意:不能失大国待客之礼,不能损大清颜面。
其他各部听到这个数字,虽没人敢拍桌子,却有人咬牙切齿——国库空虚,镇压反叛,天灾、饥饿……这笔银子用在这些上面,能给士兵多少抚恤,能填堵多少洪灾水难,能救多少饥苦百姓……
一些官员窃窃私语:年年北旱灾、南水灾,最近泉州、漳州一带洪水泛滥,有播种没收成,传言边疆地带无米下锅的饥民爆发大规模抗议,要求朝廷救济……
军机处一些官员私下议论:闽浙总督与福州将军两派斗争、白莲教暴动连连、云南叛乱……这需要多少军费。
督察院一些监督各道的官员:呵呵,这怕又是某些贪腐渎职官员的一个好机会,咱又有得忙了。
一些讲究体面的官员回应:就你们体恤民情?大清再穷也不会穷在礼数和面子上,何况康乾乃盛世,会缺体体面面接待一个小小使团的银子吗?相信百姓也支持不让蛮夷逮着我们的短、唱衰大清国。
尹颂只负责执笔填写、记录、统计。他不过一个五品侍郎,没有左右事态的能力。他家族五代都是为朝廷效劳的包衣,对皇帝忠心耿耿,对国家维护不懈。见大家争议不休,又不敢谏言。只私底下对亲近同僚嘟囔道:“圣上不是固步自封的人,宫里有来自西洋的画师和传教士,圣上在万树园收藏着西洋最先进、流行、奢侈的玩意儿。圣上比任何人更了解西洋人的长和短,之所以舍得费这么多银子接待,是要先在场面和气势上把洋人镇住。”
此时的苏广图正焦头烂额四处寻求灾粮。
尹颂那话传到他耳朵,加上没收到尹颂回信,心想尹颂不把他放眼里也作罢,作为朝廷五品官员无只言片语体恤灾民,哼,苏广图鼻孔嗤了声气,如此只攀权势富贵的冷漠之人,不过是一个磨盘两圆,无所作为,仅靠一味讨好皇帝维护自己家族长盛不衰的庸官罢了。
转眼到了七月底,京城接到那什么使团的船队已抵达天津大沽口外的来禀。负责本次接待任务的钦差大臣魏瑞领着一队官兵和船队浩浩荡荡前往大沽港口。尹颂也在其中,他负责做收礼送礼记录。会说一些夷语的天津道乔仁杰和通州王闻雄负责上洋船接见夷人领队。
去天津的前一天晚上,尹颂在抽屉翻找半个月前已传令下去由当地地方官准备肉粮的记录本时翻出苏广图写来的那封信。他拍一下自己脑门,糟,距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他竟忘了拆阅和回信。赶忙开拆封阅信,看完后,心中顿生愧疚,自责没及时打开信,但今日已经太晚,只能等从天津回来再回信了。
这日,尹颂和书记员站在大沽港口岸,清点着地方官员送来的首批招待使团的食物——20头小牛,100头猪,100只羊,1000只鸡,1000斤面、1000斤米,1000斤南瓜,以及各式蔬菜果品等,足够整个访团吃十日。
尹颂正要为顺利交差舒一口气时,发现岸上扑通扑通不断有人跳入海中。仔细看,那些人是跳如水里争抢浮在海面的死猪死牛死羊和果蔬食物。
原来在运送途中碰撞挤压死了一些牛、羊等牲畜。送上船后洋人挑拣出死了的扔入海里。扑通扑通跳入海的穷人是为抢捞那些被丢弃的死畜生。
对穷人爱争抢食物已经司空见惯、麻木不仁的地方官员,看着这海面的“奇观”无动于衷。
但奇特的一幕发生了,船舰上的洋人竟然全跑到甲板上趴着栏杆一脸不可思议观看海中的穷人争抢。有些洋人不知出于好心还是故意戏耍,往海里多抛一些肉和瓜果,见此,跳下水的穷人更多了。而岸上一些妇女跑回村叫来更多男人。不一会,沿岸站满了盯守海面、随时跳水抢食物的穷人。
尹颂在内的所有京城官员极其尴尬,下令地方官员立刻驱赶那些穷人。
能把饥饿赶走的只有食物,官兵的驱赶只会让饥饿的人奋起反抗。只听其中一个被从海水驱赶出来的汉子领头高声唆使其他穷人抗议道:“送忒多肥猪肥羊上等肉食给蛮夷吃,咱连米汤都喝不上……”
飕飕海风鞭打着尹颂,苏广图那封信的一字一句突然清晰浮现——遍地饥民,民心不稳,只恐那别有用心的乱党叛贼乘机鼓动饥民暴动……
他立刻上前给钦差大人行礼,靠近低声请求道:“大人,那头还有一船玉米棒没送到洋船上,不如找个理由把那些玉米派给他们,”尹颂下巴指指那些穷人,“体面打发他们……”
巍大人看他一眼,想了想,点头道:“嗯,你去和那两个地方知县好生把他们打发走。”
尹颂过去和两位地方官交耳说了几句话,两位恍然,其中一位去对那个带头抗议的汉子说了几句话,那汉子又对群众激昂了几句话,群众鼓掌。地方官立刻吩咐手下命令在场的百姓排队。一会功夫,敦厚听话的百姓就整齐排出长长一条队伍。
十几个汉子按照地方官的指示,把一船玉米棒卸到岸上,人手两根派发给排队的百姓,很轻易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尹颂见了心想,其实这些穷苦百姓多数善良温顺,只要有口饭吃,得到最起码的理解和善待,他们都不会闹事。
尹颂稍微松了一口气,所幸这群人不是叛党使来捣乱的。
也为刚才场面捏了一把汗的乔大人在面子上力挽狂澜,他用夷语向洋人解释道:“住在沿海村庄的百姓们不同意把牲畜的死尸扔海水里,天气热,牲畜不单腐烂发臭,还会引来蝇虫和疫疾。所以他们刚才跳下水把牲畜死尸打捞上来,你们看,那头正发玉米棒子奖励他们的行为……”
乔大人这样解释,一方面婉转提醒洋人不要再往海里乱扔东西,另一方面避免饥民再闹这样的丑。
几日后,英使团要员被接到天津,钦差大臣魏大人和本地官员奉旨在天津设宴款待他们,并与他们沟通觐见大皇帝的礼仪和赠礼规矩等等,期间许多曲直不说。
半个月后,终于把使团领队马嘎尔尼等要员接送到热河,往后安排觐见皇帝的事就交给京城品级更高的相关官员了。尹颂终于得以回家几日。
这期间,正好苏广图回了京城。他遣仆人送来一把扇子。尹颂打开看,那扇子是苏广图离开京城南下到漳县任职时他赠予他的。少时虽是主仆关系,可两人自小如影随形、杵臼相知,尤其尹颂对苏广图感情极深。苏广图离开京城南下沿海是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分别。尹颂很是不舍,除了送出二百两银子让苏广图到了福建能上下打点、体面做官,还送了这把扇子。
尹颂确实不是玩笔墨的人,但他和擅长书法诗词的成亲王永瑆走得很近。这扇子是有日他请成亲王帮忙在“有趣阁”选购一套上等笔墨纸砚赠老师时看上的。扇面画有雾江和一页轻舟离岸,写着“天涯若比邻“,当时尹颂觉得此扇送给即将南下做官的苏广图正合适,便买下了。
如今苏广图送还,一看便知是对他没回信心积不快。
尹颂觉得是自己愧对友人,立刻提笔写了个帖子让仆人送去苏宅,又吩咐另一小厮去醉仙楼订酒席,他今晚要与分别多年的苏广图相聚畅饮。
苏广图收到请帖后按时赴约,两人在醉仙楼相见行抱见礼后,相互问候、互诉衷肠、相谈甚欢,苏广图早把心中不快忘了。
尹颂解释了自己没及时回信的原因后,问他:“如今漳县灾情如何?”
“洪水倒是退了,可是大多百姓的家被卷走了,又错过了早春播种期,这年恐是颗粒无收。不用等到冬天,如今那里好几个县都饥民遍地,洪水退后还出现过短暂疫疾,幸而及早发现,百姓们齐心协力用老祖宗的办法很快断绝了蔓延。唉,”苏广图说到这哀叹一声,“但饥饿终究会使民心不稳,福建沿海本就是天理教、海盗的密集地,我最担心的是民反。”
“朝廷当时不是已经四处筹粮送往灾区了吗?”
“不过杯水车薪!你若亲眼目睹灾区的惨状,恐怕,唉……”讲到动情之处竟然哭了起来。
尹颂不知如何安慰友人,只能说:“闽浙总督大人总会有办法的。”
苏广图话题一转,低声道:“听说接待那什么蛮夷使团得费七十多万两银子。这堆成山的白银就这样拿去喂蛮夷?只怕喂得更蛮回头欺负咱!哼,别说七十万两,若能拨二十万两赈灾,替百姓跨过这一难,百姓会世代铭记感恩戴德。”
尹颂虽认同苏广图的观点,但朝廷有朝廷的远见和计划。他也不好说什么,而且他知道最终肯定不止七十万两,因为如今实际支出远超预算,太多额外支出了,洋人现在还没觐见皇帝哩,招待已用去三十多万两。可想而知持续每日供吃供用上等食用,供到他们离开还得费多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