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02
眼看车窗外风景变换,先是只有几座小农舍的村庄,炊烟笔直升起,像白色的烟雾做的龙,后来便是小小的村镇,卖彩色小风车的老人手里那么多风车,像花一样五彩斑斓,一晃而过。最后来到一座繁华的城池,极乐鸟飞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街角有玩杂耍的,好几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翻跟头,锣鼓声“乒乒乓乓”响声震天;街口的赌场门口围了好多人,吵吵闹闹,大概是哪个赌鬼输光了本钱被人打出来;对面有卖油煎豆腐的,香味夹着烟火气被风吹散开。
谭音看得目不转睛,这是她从未去过的城镇,房屋的风格、颜色,甚至人们的穿着打扮都与她以前熟知的一切截然不同,她觉得又有趣又新奇。
车停了,周围所有人都敬畏地避开。虽说如今人妖仙混杂,但动用极乐鸟拉车还这么气派的实在罕见,指不定是哪位山上的大仙,不可得罪。
源仲看了看谭音,她还盯着外面,街对面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卖陶罐的店铺,她都能津津有味地看这么久,有那么新奇?他平日出门办事,甚少这么大排场,外面龙蛇混杂,出风头是给自己找麻烦。他今日见谭音看得开心,便故意将车驶进城镇,她居然没发现半点不妥,他不由得沉吟。
“我们找个客栈住吧。”他终于开口说话,一开口就相当不正经,“人家一直期待可以和美女姐姐来一次同住客栈一间房的机遇,小姬姐姐,我们今晚要不要秉烛夜谈呀?”
谭音根本没注意他在嘀咕什么,这新奇又繁荣的城镇已将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她跳下车,左右打量,只觉琳琅满目,竟不知从哪里开始看起好。
迎面走来一个摇着拨浪鼓的小贩,身后背着半人高的木箱,上面插着各式各样的小风车和小玩意,一路走一路叫卖。谭音的目光瞬间又被吸引过去,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拿起他挂在木箱上用珠串打的小鲤鱼仔细端详,舍不得放手。
“……你喜欢?”源仲神色怪异,这珠串鲤鱼做工既不精美,也不别致,随处可见,到底怎么入了她的法眼?
谭音一门心思玩赏那些珠串小玩意,压根没注意他说什么。在她活着的那个时期,凡间还没有那么繁华,更不用说这些有趣的小玩意了,纵然姬家工艺绝顶,却没人会做这些东西。她见一个红色珠串打的小狐狸活灵活现十分可爱,忍不住放在手里摩挲。
小贩见她喜欢,便笑道:“这都是手工做的小玩意,没几个钱。姑娘喜欢,买一个我再送你一个。”
谭音果然十分心动,忽然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源仲凑过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小姬姐姐,你那么喜欢狐狸?回头我变个给你看好不好,保证比这个好看一千倍……”
话没说完她就走开了,注意力又被另一边做泥人的吸引过去。
小贩见她走远,便回头看了大僧侣一眼,微微点头。源仲笑了笑,径直捏起那只方才被她百般摩挲的珠串狐狸,问:“多少钱?”
小贩苦笑,却没说话,将那珠串的狐狸和鲤鱼都取下来递给他,顺便还送了只小风车,接着便走了。
源仲一面吹着风车,一面将珠串鲤鱼在掌心里捏碎,霎时有密语萦绕耳边:“查了许久,一无所获。那姑娘身世甚是怪异,继续追查中。”
他把风车吹得滴溜溜乱转,慢慢走到谭音身边,拍拍她,笑道:“小姬姐姐,来,送你玩。”
谭音明显很喜欢那只风车,珠串的小狐狸她把玩一阵就放进了袖袋里,风车却一直拿在手里端详,一会儿轻轻吹一下,看着它晃晃悠悠地转。
源仲扶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叹息道:“这个有那么好玩吗?到处可见,只有三岁小孩才会喜欢。”
他见谭音不说话,赶紧笑眯眯加了一句:“我可不是说小姬姐姐你幼稚,你童心未泯,我喜欢得紧。”
谭音还是不说话,和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她闷头喝茶。
源仲像是非要逗她说话似的,挤眉弄眼地说道:“来来,咱们先喝完这杯茶,然后小姬姐姐你在客房里歇息半日,我去城里寻个工匠。我的车许久没整修,颠得人浑身骨头疼,车修好咱们去橘子湖,那是我族的地方,安安静静的,我再给你看,好不好?”
谭音一听修车,立即两眼放光地站了起来:“车在楼下?”
源仲愕然看着她下楼,奇道:“小姬姐姐你去哪儿?”
“修车。”她的回答简洁明了。
修车?她是修车还是砸车!源仲眼见自己心爱的小车有要被摧残的危险,赶紧跟了上去。
他那辆气势非凡、金碧辉煌的车停在客栈后院,伙计们毕恭毕敬地照料着,不敢有丝毫怠慢,连拉车的四只极乐鸟都被打理过羽毛,越发雪白俊俏了。
谭音正弯腰查看车中轴,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个漆黑的小锤子,这边敲敲,那边敲敲。源仲的小心肝都快被她敲出来了,赶紧赔笑:“小姬姐姐,这种粗活怎敢劳烦你……”
谭音直起身子,将小锤子朝腰间的乾坤袋里一丢,说道:“中轴有裂缝,歪了,须得换一根车轴。”
源仲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原来她真的会修车?他望向她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这女人身上全是各种破绽,该犯的、不该犯的错误,她早已犯了一堆,不管是谁派来的卧底,选她都是个无比愚蠢的错误。他有些厌倦与她虚与委蛇下去,盯着她腰上的描金皮囊,直接点破:“这是乾坤袋?”
谭音微微一笑,面上甚至有一丝让人实在参不透的得意之色:“你认得?”
她死得早,虽也料想过自己做的四只乾坤袋必然使千万人趋之若鹜,但却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依然有人认得。
源仲转了转眼珠,道:“自然认得,这可是件罕见的宝物。”
乾坤袋是上古某位工匠制造的,做了多少至今无人知晓,他只知道一只藏在琼国皇宫内,一只在战鬼一族,还有一只听闻曾在东方大燕国出现过,其余传闻都是假的。她腰上这只乾坤袋,是谁的?
“罕见?”谭音不解,她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凡间必然有能人异士可以再做许多乾坤袋。
源仲摇摇头,换了个话题:“小姬姐姐,你会修车?”
她难得有些赧然:“不甚通晓,但乌木纵然名贵,却不适合做车轴,因其质硬脆。不如换个柏木轴,要舒服许多。”
源仲不由得沉默,片刻后笑道:“小姬姐姐竟懂这许多,莫非家传渊博?”
谭音默然摇头:“去找工匠换个车轴吧。”
源仲正要说话,忽听极遥远的东面山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嘶吼,他脸色不变,扭头去看,只见遥远的东面天空一线红色雾气缓缓散开。
他脸色依然不变,回过头笑道:“我可不懂木料好坏,小姬姐姐既然懂,你陪我一起去山上看看什么木料好,怎样?”
对谭音来说,去山上一般只有一个目的:挑选木材。
那时候她小小年纪,却少年老成,不像家族里其他孩子,上山还知道嬉笑玩耍,她永远跟在老父身后,听他说各种木料的用途。到后来,老父病重弥留之际,放心不下她,只说:“谭音,你从小就没跟别的孩子一样放肆地玩过,爹这就要去了,对你并没什么不放心,只是你这样少年老成,孤僻罕言,将来又怎么寻得如意郎君?”
她真的没有好好看过山里的风景,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做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如今她骑在极乐鸟背上,它飞得很慢,贴着树顶,好几次叶子都拂过裙角。远处青山影影,天高云淡,这是凡间才有的景致。源仲也骑着一只极乐鸟,跟在她旁边,一直“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他的废话永远那么多。
谭音停在一棵树的树顶,弯腰捞起一片叶子细看。源仲也跟着凑过来,恨不得贴在她身上,问:“这是什么树?”
“柏树。”
源仲伸了个懒腰,笑道:“干脆就砍了这棵树,拿去做车轴……”
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裂空巨响,他骑的那只极乐鸟发出凄厉的啼鸣,一边的翅膀被生生截断,鲜血四溅,几乎瞬间就栽落下去。
谭音吃了一惊,正要低头看看源仲的情况,树下却突然又响起古怪的口哨声,她自己骑的那只极乐鸟被那哨声勾引得左右顾盼,神情不安,忽然张开翅膀一阵乱飞。谭音险些被掀翻下去,她急忙抱住它的脖子,试图安抚这只惊慌失措的灵禽。
“嗖——”又是一声破空锐响,这次却不是打在鸟身上,谭音只觉膝盖一阵冰凉,紧跟着便是剧痛,她低头一看,膝盖那里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还未来得及涌出。她心中惊愕更甚,四处张望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不容她反应过来,锐响再起,谭音后背像是被刀狠狠戳了一下似的,痛得她浑身一颤,两只手再也抱不住极乐鸟的脖子,身子一歪,从高空中笔直摔落。
源仲早在极乐鸟被截断翅膀的瞬间就翻身跳了下去,待得轻飘飘落地,忽见对面树顶有人影一闪,他想了想,却没有追。抬头张望,就见谭音骑的那只鸟乱飞乱撞,一路飞远了。他故意大叫:“小姬姐姐!你别怕,我来了!”
说罢他拔腿便追,却哪里追得上,没一会儿她就飞得没影了。源仲猛然停下脚步,山风习习而过,带来一阵优雅的香气。他面沉如水,循着这香气慢慢朝东面走,只见对面地上像被巨人挖空了一般,有一个极其深广的坑。
源仲慢慢走过去,朝下一看,只见坑底躺了一只浑身是血的红狐,早已死去多时。尸体旁歪着一只破碎的半人高的木箱,许多珠串的小玩意散落一地。有狐一族善制香料,血液中都含有香气,血越多,香气越浓,然而那香气也渐渐要被山风吹淡了。
他长叹一声,双手合十,朝红狐的尸体默然行礼。那只红狐的尸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许多莹莹絮絮的光点,依依不舍环绕在他身侧,良久才缓缓消散。
这是族人留下的最后一点讯息。源仲摊开手掌,上面一行荧光闪烁的小字:遭遇战鬼余孽,目测六人,急报橘子湖我族加以防范。
源仲面无表情,用手指将那一行字轻轻擦去,他缓缓转过身,忽然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战鬼一族如今也学会暗地偷窥,群起而攻之了?”
过了半晌,树林中缓缓走出数人,均是黑衣打扮,面容冷峻,每个人脸上的眼瞳都是血红的,森然看着他。
一,二,三,四……源仲数了数,五个战鬼。怪不得这传讯的族人死得那么快、那么惨。
为首的战鬼冷道:“你们伤了我族郦朝央大人在先,今日我等要屠尽橘子湖的狐狸,为郦朝央大人报仇。”
源仲哑然失笑,抚着自己的右胳膊摇头道:“原来是为郦朝央,我倒也有一笔账要与她算。把她封在冰里的人正是我,可我的右手也被她斩了,好不容易接回去,到现在还不利索。”
战鬼们脸色登时变了,早就听说过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却不承想面前这毫不起眼的人居然就是他。一旁有个战鬼早已忍不住,抽出腰间长鞭,照着他的脑袋就砸过来。
源仲退了一步,脚边立即被砸出一个大坑,他摇摇手:“慢着慢着,我这人懒得很,你们人不齐,我等齐了再一起杀。”
为首的战鬼冷笑道:“你能伤到郦朝央大人,我们心底也不敢怠慢,今日且让你与你心爱之人一起下黄泉。”
心、心爱之人?源仲呆了呆,只见山林中又出来两人,一人黑衣红瞳,是第六个战鬼,而他手上提着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姑娘,正是谭音。
她被战鬼像麻袋一样提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源仲沉吟一番,接着却慢慢笑了:“她不过一介凡人,战鬼一族也要痛下杀手?”
没有人说话,战鬼一族遇敌素来只有战,战不过就死,绝不废话半句。六人一齐挥舞长鞭,砸向源仲站立之处。长鞭是战鬼一族最常用的武器,因其灵活且后劲奇大,六根长鞭砸在地上,几乎要把这座山给掀翻似的,地面登时一阵颤动,草皮灰尘腾扬而起,遮蔽视线。
源仲早已溜到一边,眼见谭音被人扔在地上,后背似乎有一道伤口在汩汩流血。他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将她捞起,身后狂风忽至,他整个人顿时化作一团金光急速闪开。只见那根小腿粗细的长鞭刚好砸在谭音身边,她整个人被弹得飞起,紧跟着又狠狠摔在地上滚了无数圈,大片鲜血洒落在地,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了。
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他心中暗叹。原本还怀疑她身份有异,对有狐一族只怕存着什么不轨之心,想不到就这样死了,怪可惜的。
六根长鞭像长了眼睛一样,战鬼灵敏得简直令人感到恐惧,他躲到哪里都会瞬间被找出来。他丝毫不怀疑假如自己被鞭子舔上一口,半条小命只怕就要丢掉。上次他去对付郦朝央,人家的方天画戟不过随便一挥,他的右手就没了,还好他逃命功夫高超。
“轰!”又是一声巨响,一小片山林被铲平了。源仲继续叹气,战鬼、战鬼,听名字就知道人家擅长打架,而他们呢?有狐,什么玩意啊,一听就觉得弱爆了,而且他偏偏还是有狐一族里最不会打架的,一天到晚杀来杀去,多不优雅啊。
他本来想悄悄逃走,可对方有六个人,希望实在渺茫。他低头将左手的黑丝手套拉了拉,少不得今天又要大开杀戒。
战鬼们虽然杀伤力巨大,这座山头都快被夷平了,可那只狐狸却逃得更快,长鞭无论如何也卷不到他。为首的战鬼略感烦躁,他们是喜欢速战速决、正大光明面对面较量的一族,遇到这种只会跑的,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烟尘阻挡了视线,那只死狐狸不知又躲在何处,战鬼灵敏的耳目也无法察觉。战鬼甲长鞭平平一挥,切断烟尘,对面山林的树已被打断许多,上下左右看过,却没有人。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左侧有红光闪烁,依稀还有个人影,他大惊之下立即挥鞭,谁知长鞭挥出却被那人一把抓在手里,毫不费力。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有狐僧侣,他皂衣上满是灰尘,头上脸上也灰扑扑的,看上去甚是狼狈,然而信手抓住他的长鞭,款款而笑的模样却十分悠闲。
“小心了,别摔跤。”源仲笑眯眯地提醒他。
战鬼甲重瞳收缩,正要迈步扑向他,谁知脚底竟然像突然被钉在地上一样,他竟真的狠狠摔了下去,吃惊之余低头一看,骇然发觉脚底结了一层冰,而且这层冰正自脚踝往上飞快凝结,一瞬间就冻住了两条腿。
“毛皮畜生!”他骇极怒骂,欲将手里的长鞭狠狠收回砸出,谁知长鞭竟“咔咔”裂成数段——鞭子也被冻住了!他仰头发出愤怒的号叫,才出声,整个人都已被裹在冰里,动弹不得。
周围五个战鬼早已闻声而动,长鞭夹杂着尖锐的风声挥舞过来。源仲左手在地上轻轻一按,整个人又化作一团金光,眨眼便闪到远处。
他这种东躲西闪的行径早已让人不耐烦,战鬼们索性丢下长鞭,向着香气浓郁处扑去——有狐一族的人受伤流血均会散发出香气,那只死狐狸必然受伤了。
谁知脚底渐渐地便开始粘连着地面,直到步子再也迈不出去,众人这才发觉地面不知何时结了厚厚一层冰,竟将他们的脚底都冻住了,无论怎样使力都无法拔出。更可怕的是,那层冰正沿着小腿慢慢冻结上来,令人有麻痹之感。
烟尘渐渐散开,源仲一身皂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就站在不远处,而在他身前直至山林边缘,方圆数十丈的范围居然都结了极厚的冰,甚至连谭音都被冻在冰内。
他脸上破了皮,面具从额头到嘴角撕开一条口子耷拉在下巴上,血染半边脸,然而露出的那只眼却精光璀璨,眼尾狭长上挑,不沾半点狼狈。
此时其余五个战鬼全身都已被冻在冰里,只有一人还剩余半颗脑袋在外,用血红的重瞳死死瞪着他,嘶声道:“这是什么妖法……”
源仲淡淡地道:“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见识过的人除了我和郦朝央,没人活着。你们也请安心地去,我会为你们六人祈福。”
说罢他双手合十,默然行礼。
那战鬼这时才发觉他左手上的黑丝手套不知何时取下了,手背与胳膊上均是暗红一片。战鬼正要张口狂呼,下一刻冰雪覆顶,他将永生永世被冻在冰里,不得翻身。
源仲闭目双手合十,默念祷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看着被冻在冰里的六个战鬼,长舒一口气,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哎哟”一声,跑到冰上一看,果然见谭音被冻在冰里。
这下不死也得死了,源仲蹲下来隔着冰摸摸她的脸。可怜的美人,死的时候满脸血,也不知是不是被毁容了。
“抱歉了。”他低声道,“没能救你,过几日再来为你收殓尸骨,安心回归故乡。”
她血染的胸前有一只断开的五彩小风车,还是他之前送的。多漂亮的小姑娘,就这么阴错阳差地死了。源仲伤心地拍拍身上的灰,起身走了。
谭音慢慢睁开眼,浑身上下只有一个感觉:冰冷。
她试着动动手脚,但身体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后背和脑袋上的剧痛让她心生警惕,她这具身体只怕是受了致命伤,左腿膝盖以下更是没了知觉,不知道是不是断了。
她不能让这个身体死掉。
她张开嘴,轻轻吹了一口气,冻住身体的寒冰立即像粉末般碎开,她艰难地坐起,两只手好像都骨折了,手指不听使唤。她的额骨似乎也碎了,鲜血染红视线,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隐隐约约地感觉极其寒冷,触手可及之处全是冰。
冰……她忽然惊觉了什么似的,艰难地用袖子抹去眼前的血迹,四处张望。
身周方圆十几丈都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似乎有六个人也被冻在冰里。这不是普通的冰,或许这凡间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冰雪中所蕴含的威力与霸道。
那是泰和的手的力量。
谭音心神激荡,一个猛子站起来,左腿立即一阵无力,她又狠狠摔了下去。
泰和……她满心感慨地触摸寒冰。时隔五千年,终于再见这片死寂的冰海。
四下里一片安静,唯有山风轻拂。谭音怅然四顾,周围山地扭曲,树林被夷平大片,除了被冻在冰里的六个战鬼,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那个狡猾的狐狸僧侣想必是全身而退了。
她太大意了,出了这样的事,她要怎么回到大僧侣身边,她又怎么才能解释得清楚?
和他说其实你没冻住我,还是我命大没死掉?这种谎言三岁孩子都不会相信,更何况大僧侣面热心冷,聪敏多疑。
可眼下这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这具身体全身骨头几乎碎了一半,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
谭音无力地躺下去,缓缓闭上眼,破碎的额头慢慢合拢,骨折的小腿与手臂也在慢慢消肿。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除了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她已经完全恢复原样。
她摸了摸心口,胸膛一片冰凉,这具身体还是死了,心脏停止了跳动。这样下去就算身体被修补好,过不了多久也会开始腐烂,那情景自然是十分恐怖的。
谭音长叹一声,双手疲惫地捂住脸,全身上下笼罩在清冷的白光中,远远望去,就像一团清莹玲珑的小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谭音慢慢起身,环视四周。这里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死斗,地形都变了,加上这六个被冻在冰里的战鬼,倘若被人发觉,只怕会带来麻烦。
她在乾坤袋里掏了一阵,取出一件拇指大小的小玩意,洁白莹润,形状像一只螺蛳壳。这是她生前做的玲珑屋,就连老父都没有这种细致精湛的手艺,可以把玲珑屋做得这么小。
玲珑屋抛出,见风就长,瞬间将这小半个山头都吞噬了进去,渐渐地,却又变成透明的,与溶溶月色合在一处。此时山风依旧,树林隐隐,变形的山地与战鬼们被冻住的尸体早已不见踪影。
谭音转身便走,突然,怀里掉出个五彩斑斓的东西,却是方才那只断了的小风车。
她拨了拨它,它晃晃悠悠地转了起来。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泰和,他坐在天河畔,手里正玩着一只同样五彩斑斓的小风车。
她又想起离开时韩女的泪水,泰和倘若醒着,不会爱看韩女流泪的模样。
她还想起自己默默守了五千年。五千年沧海桑田,她却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
谭音叹息一声,扬手把小风车抛了出去。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可以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世间纷纷扰扰,有多少生离死别,上穷碧落下黄泉,两两相望不相守。她却可以为泰和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已经是其中的幸运儿。
源仲回到客栈的时候,早已有两个族人守在那里,一见到他毫发无伤地回来,都松了口气。
“丁戌长老已知悉子非的死讯,您能全身而退,实乃大幸。”两个族人带着敬畏的表情半跪下去。
源仲笑了笑:“假如不能全身而退,我还来这里做什么?”
大僧侣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跟谁都能嘻嘻哈哈,心情不好的时候谁也不搭理。众人都知晓他的毛病,两个族人顿时不敢说话。
“丁戌这些老头子们还不悔改?”他脱下脏污的外袍说道,“跟战鬼一族打架,今天是子非死,明天不知是谁死,一起死光他们大约就满意了。”
两个族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应。
源仲将纠缠的长发拆开慢慢梳理,忽然道:“你们走吧,我要沐浴更衣。”
族人甲犹豫了一下,急道:“大僧侣殿下,我二人是丁戌长老派来辅助您……”
“回去。”他放下梳子,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然而一双眼却冷冰冰的。两个族人被他的眼神一扫,登时心中悚然。
“可是……橘子湖的族人……虽说他们脱离方外山已久,但我族与战鬼一族龃龉颇深,所有族人都要被牵制,团结一致才是正道。今日是您替他们出了头,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方外山……”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源仲冷淡地打断他的话,“回去告诉丁戌长老,右手被斩断后,有劳他替我接上,此情我已还,此后他如何行事与我无关。”
难道连大僧侣也准备脱离方外山了?两个族人大惊失色,他们自小就生活在方外山,丁戌长老这些老一辈长老的规矩在他们心中简直是铁律,大僧侣此番行事已经可以算离经叛道。
“但……”族人甲还想说,然而此刻大僧侣面沉如水,他们竟感到恐惧,踯躅片刻,还是行礼告退了。
一天到晚打架打架,搞得好像他们有狐一族真的很擅长打架似的,不过是仗着他的左手,将他当作杀人利器而已。
源仲放出结界笼罩客栈,抬手将假脸摘了,露出下面满是血污的半张脸,揽镜一照,果然额头上被撕开一道血口。他也不去管,扯了衣服,一头扎进放满冷水的浴桶里。
他心情不太好,任谁看到族人死在自己面前,心情都不会好,何况子非原本无事,是他派了子非四处调查姬谭音的身份。结果姬谭音的事是他自己多疑,她也死了,子非的死越发显得不值得。
僧侣辛卯临死的时候唯一担忧的便是他,他跟着丁戌长老他们的时间长了,做了无数不光彩的事,变了太多。丁戌长老曾说,这是他的命运,那么多年了,那只手终于又出现在族里,他注定要成为有狐的刀尖,毫不留情地斩杀任何敌人。
僧侣辛卯问过他:“源仲,我问问你,你现在除了自己,还会相信世上任何人吗?”
他那个时候没有回答,现在也依然无法回答。
僧侣辛卯说:“我族曾经何等逍遥自在……”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便过世了。
源仲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撩起冷水胡乱泼在脸上,靠在浴桶上怅然四顾。桌上放了一只茶杯,中午姬谭音还用那杯子喝过茶,一眨眼一条人命就没了。其中当然也有他的推波助澜,或许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并且毫不犹豫,但可能是子非死得太冤,连带着他对姬谭音也有了一种愧疚。
他要离开了,僧侣辛卯说的逍遥自在是怎样的,他不知道,但继续留在方外山,一切只会更糟糕。
他取了巾子擦脸,正准备起身,忽听窗棂“喀拉”一响,锁得好好的窗户就这么被打开了。应该已经死掉的姬谭音从窗台刚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却不料见到他光溜溜地靠在浴盆里,两个人都是一愣。
谭音一路上想了无数种解释的方法,譬如我体质特殊,所以没死,再譬如我是工匠所以冻住我没用。可仔细想想,这些借口只有白痴才会相信,她毫无办法,只好骑着机关鸟在外面绕圈,苦思冥想。
难道再借一个身体吗?但是,她与大僧侣虽然相处时间极短,也能看出此人极其多疑,只怕从来不用侍女,之前会用她,不过是建立在疑心的基础上而已,她即便再借一个身体,毫无破绽地进入方外山,也抓不住他半根狐狸毛。
更何况,能借到这具身体,也是因缘巧合,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呢?
她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妙计,索性不想了,直接去见他。
客栈窗户的锁对她而言就像不存在似的,随便拿一根细铜丝就打开了,有狐一族的结界她更是毫不在乎。她原本做好了大僧侣不在客栈的准备,也做好了他正在睡觉,或者正在吃饭等等状况的准备,可偏偏没想到他正在沐浴。
他头发上还滴着水,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水珠,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睫毛下两只眼湛然有神,眼尾上挑,面上肤色极白,想必是常年戴假脸皮的缘故。谭音突然理解他为什么要戴假脸,这样一张脸,无论是谁看了一眼便再也不会忘掉,那种浓冽却又冷酷的风情,足以让人为之疯狂。
源仲先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惊讶中带着愕然,可是几乎只有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比冰还要寒冷,“哗啦”一声水响,谭音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半趴在浴桶边,窗户在身后无声合起。
他的左手没有戴手套,离她的脖子只有不到半分的距离,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散发出的幽幽寒意。她面不改色,平静地抬头直视他。
“……你是什么东西?”源仲声音低沉,问得毫不客气。
他不相信一个凡人能活下来,被战鬼打碎了全身骨头,又被他的冰封住,她却可以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他面前,是被什么妖物附身了?还是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东西?
杀不死的妖他遇见过,南蛮二十四洞的那些妖物,就算把脑袋割下来,再切成一片片的,也死不了。可杀不死的凡人他从未见过,也不相信会有。莫非他看走了眼,姬谭音不是凡人?可她身上确实没有半点妖气,他也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人与妖还有仙人的区别,他再清楚不过。
谭音想了很久,才道:“我是姬谭音。”
源仲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紧跟着她只觉整个身体一阵麻痹,厚厚的冰雪几乎眨眼间就将她封住。她在心底暗叹一声,张嘴轻轻一吹,那层厚厚的冰雪顷刻间变成粉末,扑簌簌掉在地上。
她静静看着他,柔声道:“我不会害你。”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不会害有狐一族。”
源仲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一个字不说。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眼前这个姑娘似乎与曾经有些微不同,可他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同。鼻子眼睛嘴巴还是一模一样,连发髻都没变,可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记忆里的姬谭音似乎更像凡人一些,漂亮却无神的眼睛,沉静却略青涩的气质,是一个真正十七岁的小丫头模样。现在她的眼睛太亮,久远的记忆里,那双黑色宝石般的眼睛一晃而过,他自己也觉得荒谬。
他退了一步,转过身,挂在架子上的皂衣像长了眼睛一般飞来,自动附在他身上,再转身时,面上已经换了张平淡无奇的面具。
谭音觉得自己还是要说点什么,她想过大僧侣勃然大怒要杀她,也想过他会毫不犹豫问上一堆问题,可他什么话都不说,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个……”她刚开口,大僧侣突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消失在了客房里。
他居然跑了。
源仲骑在极乐鸟背上,他本来心情就不好,眼下更不好了,一连串疑问和未知的恐惧牢牢锁住他。
他自信没有杀不死的仙妖,就连威名赫赫的战鬼也要臣服在他的左手之下,可是他为什么杀不死姬谭音?杀不死,他只有离开,有狐一族的大僧侣何曾这般狼狈过。
突然觉得身后不对劲,他回头一看,就见谭音骑在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鸟背上,远远地跟着他。
阴魂不散!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来路?
源仲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棋子,这还是他从棠华那里摸过来玩的,当下瞄准了机关鸟的胸口位置,他缩指把玉棋子弹过去,只听“咔”的一声,估计那只怪鸟身体里什么精密的机关被打坏,歪歪斜斜地掉下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后一片冷汗,自己也苦笑,今晚发生的一切简直荒谬到了极点,难道他是在做什么噩梦吗?
前方不远处金光闪烁,源仲一眼便认出那是有狐一族的结界,这里应当是橘子湖族人的地方了。此情此景,他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总算到家了”的安全感,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奈和好笑。
橘子湖曾经是一片湖,因形状颇像橘子而闻名。传说湖水一夜之间干涸,橘子湖变成了平地,还开始闹鬼,时常有猎户、樵夫在此失踪的传闻传出,这里慢慢就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诚然这些是橘子湖的有狐一族搞的鬼,与方外山的族人不同,橘子湖的族人更加避世,并不与凡人有过多接触。事实上,连源仲也有近百年没来这边了。
他刚从极乐鸟背上跳下,对面早已迎上一群白衣族人,为首的那个老者须发俱白,一把好长的胡子已快垂到腰间。
源仲笑眯眯地对他双手合十行礼:“辛丑长老,好久不见,您的胡子越发长了。”
当年这位长老第一个与丁戌长老闹翻,带了一群族人迁移至橘子湖的事件他虽没有经历过,但也大为辛丑长老的魄力倾倒,毕竟族里敢和丁戌长老唱反调的人实在不多。
辛丑长老双手合十还礼,神态甚是亲密:“小源仲,战鬼前来挑衅的事,多谢你了。”
源仲笑道:“辛丑长老,多少年前的名字了,这会儿就别提了吧?”
辛丑长老淡声道:“你跟着丁戌那么多年,也学会搞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源仲仿佛没听见,他眼尖,早看见辛丑长老身后有一个白衣窈窕的身影,登时笑成了花儿,脚不沾地飘过去扭麻花似的黏着那姑娘,连声道:“子清姐姐,许多年不见,你越发好看了。可有想我?”
子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真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子清姐姐却变了不少。”源仲恨不得黏她身上,“变得那么好看,方才差点没认出来。”
子清大大方方牵着他,道:“这嘴甜心苦的性子还没改,也罢,既然来了,多住几日,把子非的事和我说说,这次还未来得及见到他,他已经死了。”
她虽然竭力掩饰情绪,但说到子非死了的时候,还是哽咽了一下。
源仲不由得沉默,慢慢站直身体,良久,才低声道:“抱歉。”
子非是子清的弟弟,子清随着辛丑长老离开的时候,子非还小,被丁戌长老强行留下。源仲对子非的死始终不能释怀,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姬谭音又没死……想到姬谭音,他心情更坏了。
子清急忙拉住他的胳膊,笑道:“与你无关,不用自责。这次多住几日,夫君一直埋怨你不来便没人陪他饮酒。”
源仲没心情说笑,勉强应付两句,随众人绕过中庭,却见小湖泊上建了六座高台,分别有六个族人盘踞高台施法,接连不断地加强外围结界。
他望向辛丑长老,苦笑:“倘若我赶不及,长老便打算加强结界来防御那群战鬼吗?”
有狐的结界纵然厉害,但六个战鬼同时发难,结界做得再厚,也一下就会被打碎。倘若遇到郦朝央那种百年难遇的完美战鬼,结界更比瓷器硬不了多少。
辛丑长老抚着雪白的长胡须笑眯眯地看着他:“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我会想不到?此番是为了迎你,等你出去了,想再进来,只怕难了。”
源仲“咦”了一声,此时才发觉那并不是平时有狐一族所做的防御结界,似真似假,如梦如幻,与其说是结界,倒更像一个幻境。其性质,倒与挽澜山皇陵周围的云雾阵有些相似,却又比云雾阵高明许多。
“我族与战鬼一族世代龃龉,可倘若丁戌不主动挑衅,原也没那么多事情。”辛丑长老叹息一声,“这几层结界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日若有战鬼寻来,也可以为我们橘子湖的族人腾出逃命的时机。”
他见源仲欲言又止,心里明白他要说什么,淡声道:“我与丁戌道不同,归顺方外山不可能。他野心太大,而我,只求逍遥二字。”
源仲摸了摸肚皮,看看他,突然笑起来:“我只是想问,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辛丑长老哈哈大笑:“有!你跟我来。”
昔日辉煌无限的有狐一族是什么样,源仲并不知道,史料的记载也不过是空洞的文字。
可眼前鲜花似锦,幽香笼罩,夜明珠的光晕将姑娘们的脸映得如白玉一般,悠扬的笙箫与婉转的歌声隐隐约约,似真似假,空中无数巨大莲花下雨般纷纷坠落。他便觉得,或许曾经的有狐一族正应该是这样,无忧无虑,逍遥自在。这是方外山不会出现的景象。
辛丑长老将斟满名为“醉生梦死”美酒的青铜酒爵递给他,浓烈醇厚的酒液让全身的血都沸腾了,满腹心事渐渐远去,子非之死的内疚哀伤也慢慢淡化。
辛丑长老的声音也变得很遥远:“小源仲,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吧。你不小了,该娶个合意的姑娘,为我们添更多的族人。”
源仲笑眯眯地看着周围的姑娘们,有狐一族颇有美色之名,明珠下看美人,更是别有一番风情。他也爱美人,谁不爱呢?他最喜欢在美人堆里打滚。
“可是那么多美女姐姐,我娶了谁都会遗憾。”他嘴里说着没品的玩笑,把脑袋枕在一个姑娘的大腿上,好软,好香,他仰头看美人的眼睛,灿若星辰,温柔多情。
脑海里却浮现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天神的高台上望见的那双眼眸,他全身所有的灵窍都为那双眼睛而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再也找不到同样的一双眼。找不到,天下所有的美人便都没有什么不同了,他的时间好像一直停在高台上,再也没有流逝过。
你当然找不到——心里有个冷然空洞的声音回荡,你看到的是天神,你怎么找得到?
源仲遗憾又满足地翻个身,搂住美人的腰,开始耍赖:“姐姐我醉了,我要吃葡萄。”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躁动,源仲嚼着葡萄醉意蒙眬地扭了脖子去听,有个守门的族人正与辛丑长老交代情况:“有人闯入了结界,但并不是战鬼,竟好像是个凡人女子。”
源仲一个激灵就蹦了起来,送到嘴边的葡萄掉在了衣服上,又滴溜溜滚到了地上。
“我走了。”他的脸都变色了。
辛丑长老大为惊讶:“这么快就走?”
源仲化作一道金光,眨眼就闪到了数丈之外,只留下一句话:“别放那女子进来!”
他急匆匆找到正在吃饭的极乐鸟,很显然这漂亮高傲的灵禽很不乐意被人打扰吃饭,冲他十分不满地尖叫。
“下回请你喝最好的天下无双酒!”源仲情急之下乱许诺,“赶紧给我飞!”
极乐鸟颇不情愿地拍打翅膀,缓缓飞起,还没飞多远,源仲就看见了后面的姬谭音。她又骑在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鸟背上,慢吞吞地在自己身后跟着。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源仲头皮都硬了,在怀里摸了半天,玉棋子没了,倒是钱袋里有几锭银子,当下想也不想,丢了一锭出去,果然那只怪鸟又“咔咔咔”地掉下去了。
这口气还没松出去,只见谭音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机关鸟,迎风一晃变老大,骑上去继续孜孜不倦地追着他。
源仲只觉这噩梦仿佛不会停了,他又丢一锭银子,机关鸟被砸中掉下去,他鼓舞极乐鸟赶紧飞,没飞一段,谭音召唤出新的机关鸟,继续追在后面,他再继续丢银子……
然后……他的银子丢光了。
源仲仰天长叹,吹了一声口哨,极乐鸟安安静静停在了半空。
“喂!”他隔了老远,对着后面的谭音大喊,“你到底跟着我做什么?”
谭音想了想,回答得很认真:“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源仲气急败坏,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倘若沦落到被一个凡人小姑娘保护的地步,他的脸要往哪里放?
谭音继续想了想,回答:“照顾你!”
“谁要你照顾!”
谭音又继续想,最后犹豫着问:“我会修车?”
“我早就不用车了。”源仲声音冷漠。
谭音绞尽脑汁地想:“我……”她再也想不出什么有利的条件。
源仲冷冷地看着她,夜风很大,她满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青丝下的两只眼睛那么亮,像……黑色宝石一样。
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姬谭音,工匠。”她回答得很快。
“我不是问这个。”他笑起来,语带讽刺,“你也挺会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谭音默然摇头,良久,方道:“我不会害你。”
她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吗?源仲心中怒意凝聚,说她有心机,她偏生这么蠢,做事不漂亮,说话也不漂亮;说她没心机,她身份却又瞒得那么好,他先前竟一点也没看出她有这么厉害。
“哦……”他突然拉长音调,笑了起来,声音暧昧,“你看上我了?喜欢我?”
谭音摇摇头,静静看着他,目光澄澈。
“别不承认了,女人最爱口是心非。”源仲哈哈大笑,“你看到了我的真脸,又看了我的身子,你暗恋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还是不说话。
源仲潇洒地拨动长发,叹息道:“我只有多谢你这番情意了,抱歉,我早已心有所属,你找别人吧。”
谭音轻声道:“请让我跟着你,我不会害你。”
大僧侣唯有苦笑,软磨硬泡,对她都没用。他杀也杀不了她,跑也跑不过她,他能说什么?
“跟着我,跟一辈子吗?”他问。
谭音的声音轻得像微风:“是的,直到你的生命尽头。”
源仲“哎哟”一声,又叹又笑:“我好感动,第一次有女人对我说这话。”
说完,他的脸色又慢慢冷下来,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可是我不想让你跟着,你滚远些,别叫我看见,我不想看你。”
他吹了一声口哨,极乐鸟长啼一声,飞入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