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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左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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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渐渐喜欢上没有月亮的晚上,在宿舍里,点着一盏不算亮的台灯,伴一两只蚊虫的低鸣,复习到困乏之极,然后沉沉睡去。这样的夜多半是没有梦的,即使有,也短暂而模糊,可以忽略不计。

    人心里一旦平静,目标就变得唯一,时间就会过得飞快。那年的冬天像作文里的一个小逗号,一顿即逝,转眼就是春天。这是个人心惶惶的春季,我们居住的小城开始流行一种疾病,轻者感冒,发烧,重者住院甚至死亡。米诺凡不再让我和米砾住校,每天规定我们回家,吃维c片,喝白醋,饭前把手洗了又洗。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传染病的刺激,他变得异常婆妈,相同的话重复四五次算少,七八次不算多。有天半夜起风,他还来替我盖被子,在我们父与女的记忆书里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样温情的一章,我转过身装睡,却心潮起伏差不多快天亮才闭眼。这还不算什么,让我跌破眼镜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先说那晚,我和米砾正在书房的电脑上查资料,忽然听到敲门声。

    我和米砾转过头,本来就虚掩着的门口,一只脚已经透露身份的米诺凡正故作骄矜地等待着,然后,他仅仅把脑袋探进来——挂着一脸“全心全意为子女服务”的太太牌抽油烟机式笑容,对我和米砾说:“晚上有球赛,赶紧下来吃东西!”

    说罢,他的脑袋在门口一闪就飘走了。留下握着一枝自动铅笔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的米砾,用惊叹且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他,恋爱了?”

    在米砾的脑子里,恋爱是改变人最有效的武器。

    事情还没有结束。

    等米砾和我一前一后地走下楼梯,迫不及待地走进厨房时,才是米砾夸张综合征真正发作的时候。

    当他轻轻推开厨房里的玻璃门,吓得身体后倾,连跳三步,就和当年他看到米诺凡拎回一双他最喜欢的球星限量款篮球鞋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我迟疑地迈进厨房,只见米诺凡先生,围着李姨的碎花围裙,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瓷钵,面带微笑。他用一种热情洋溢的语气招呼我们说:“来,尝尝我做的木瓜莲子羹!”

    “哦。”我应着,坐在惊魂未定的米砾身边。虽然没有像他一样表现出来,但我的心里早已经排山倒海。木瓜莲子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么么最爱吃的甜品,夏天的时候,她穿一件图案已经模糊但绝对是真丝材料的短裙子,把木瓜莲子羹从冰箱里取出来,埋下头深深地一嗅,对我说:“要不要跟我一起尝尝?”

    对甜食向来反感的我,每次都会情不自禁地应允。

    在吃的过程中,她会问我:“甜吗?”我都摇头,因为,真的不甜,她从来不放糖,木瓜本身的香味替代了甜腻的冰糖,却让我喜欢到心里去。

    现在想来,她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仍然经久不衰的魅力,多半是来源于她天然的宽容心吧。她待我若成年人般尊重,从来不哄不骗,征询也从不霸道。所以,她才留下那样的句子给我,而不是叫我要懂事、学乖。

    她只是叫我勇敢,如此而已。

    米诺凡做的木瓜莲子羹没有勾起我对那碗冰凉透彻的莲子羹本身的眷恋和回忆,它是热的,且放了冰糖。

    它们不具备一模一样的口味和默契。但这一切,不妨碍我吃一口进嘴里,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我说:“我去洗手。”便放下勺子,逃离了厨房。

    我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我只是在洗手间里照了照镜子,对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没错,我长得和她如此相像。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这样假设: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么她的灵魂会在这座房子里陪伴我们吗?她会低下头,深深地嗅一嗅米诺凡做的木瓜莲子羹,然后对我说:“米砂,甜吗?”

    她会吗?

    我洗了很长时间的手。

    我是如此地憎恨回忆,没猜错的话,我和它一定有仇,每一个和“回忆”有关的细节,像毒素一样缓缓释放,流至全身血液,躲也没法躲的痛。最要命的是,这种痛只能自我消化,不能让别人看出半分,或许这就是倔强的代价,我天生如此,活该受罪。么么,你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么?如果真的性格决定命运,我会不会和你一样,从此一辈子就栽在那些心狠手辣的人手里呢。

    是的,心狠手辣,米诺凡是,他也是。

    或许,男人都是。

    我洗完手,走回餐桌旁坐下。饭前吃甜品,而且是这一道,不知道米诺凡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米砾已经又弄了一碗在喝,一面喝,一面玩他的好记星,他最近对英语口语迷到爆,上厕所时还灵魂出窍,在同一屋檐下居然还打我手机问我“wash  room”和“toliet”有啥区别,虽然他还是那个以“烧钱”和“臭屁”为关键词的米砾,但是爱情真伟大,让我没想法。他就要见到他的蒙小妍,我却离某某男越来越远。比起拿腔拿调的英文来,还是中文更有意思得多,所谓风水轮流转、有人欢喜有人愁、世事难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统统都是这个意思吧。

    饭前,米诺凡以很轻松的语气宣布了一件在我们看来天大的事:“移民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至于高考,我是这样想的,考不考都随便你们。”

    在我和米砾面面相觑的刹那,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轻飘飘的海市蜃楼。

    我的耳朵嗡嗡乱响,如果我没有听错,如果这句话真的是米诺凡说的,我觉得今天的他简直就是向过去的那个他啪啪啪毫不留情地打了无数个大耳光。要知道,米诺凡对我和米砾一向是严格要求到天理难容的地步,怎么可能任由我们到最后关头了反而落得个如此轻松自在?

    “反正到加拿大上大学,还是要靠sat。不需要国内大学的文凭作依据。”米诺凡说,“我联系好了雅思班,过阵子就送你们去读,不过也不要有啥压力,其实都不难。”

    米砾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闷响,不知道开心还是不开心。

    “等你表态呢,米砂。”米诺凡提醒我。

    “哦。”我说。

    米诺凡忽然笑了,然后说:“我还准备你跳起来,说你不愿意出国,跟我来场终级pk呢。”

    终极pk,他居然连这样“潮”的词都用上了!

    米砾笑得像被谁装上了震动器,我把自己的木瓜莲子羹喝了个底朝天。碗盖住我的脸,这样我的表情他们就看不见了。

    我才发现原来在米诺凡的心中,我一向都是“对着干”型的呢。但关于“移民”这件事,我觉得我还是三缄其口比较好,在我的心里未曾得出定论前,我可不想跟他过不去。

    “米砂会走的。”米砾头也不抬地说,“这点我老清楚了。”

    这家伙不说话一定会死!我把手里的碗重重地放到桌面上以示警告。可惜米砾一点儿也不怕我,继续胡说八道,甚至朗诵起诗句:“离开这座伤心的池城,她将是高高飞起的鸟……”

    我觉得米诺凡应该把他再吊起来抽。可惜那个暴戾的米老爷不知道何时已经悄悄地改了个性,他只是笑笑地看着他,然后拍他的头一下说:“儿子,有兴趣的话,来看爹烧糖醋鱼。”

    “李姨呢?”米砾问。

    “等流行病过去了再让她来。”米诺凡说,“怎么,不相信我?”

    “不不不不不。”米砾那个马屁精把头摇得飞快,“只是不习惯。”

    “什么都会慢慢习惯的。”米诺凡说完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向了料理台。

    米老爷虽然个性改了,但余威犹在。所以虽然我一点也不饿,但我还是坐在那里乖乖地吃完了一顿极度无味的饭菜。

    我敢说,他连盐和味精都分不清楚。

    但当然,聪明的我什么都没有说。

    半夜十二点,米砾准时来敲我的门。这种事最近常发生,我见怪不怪懒得应声。反正门也没锁,他敲了两下就自动走进来,拧亮了台灯,肥大的身躯往我写字台前的凳子上一摊说:“真被他雷到了。”

    “我也是。”我说。

    “那你考不考?”他问我。

    “不知道。”我说。

    “你说……他这样抽风,是不是真的恋爱了?”

    “不知道。”我说。

    “你想你后娘是什么样?”

    这回我连“不知道”三个字都不想说,只是白他一眼表示回答。

    “你看过《简爱》吗?”他一面问我,一面从屁股口袋里掏出那本被他搞得皱巴巴的书。我知道那是他最近在看的英文版《简爱》,还有《红与黑》、《基督山伯爵》等一大堆文艺腔浓厚的所谓名著,一看就知道是蒙小妍推荐给他的。米砾的骨气在女人面前从来都是不作数的,这次尤甚。我敢发誓他已经忘记他初中每次英语不及格时发表的至理名言:

    “有生之年,艾薇儿会为了我学习普通话。”

    我暗自偷笑,表面还是“嗯”了一声。这种书,小儿科!初中那阵子想当文艺女青年的时候我就读过了,现在的我生活里压根没有阅读这一项,要是有空,我宁愿上网看娱乐新闻,故事里的事,哪有网页加图片活色生鲜。我算是80后没救的一代中的典型加先锋。

    “我问你读没读过!”他好像有点急,声音也放大了。

    “读过了!”我不耐烦地答他。

    “我忽然有种想法,”米砾站起身来,把书放到写字台上,把双手放到我肩上,俯下身来,眼睛望着我,用一种神秘的语气低声说道,“我觉得你娘可能没死,她也许是疯了,或者被米诺凡雪藏了。”说到这,他站起来,两眼放光,道出了他yy的精华:“他对她的爱已经到了一种发狂的地步,不想让别人占有一分一毫,连她对你我的爱他也会嫉妒得不可自拔,所以,他只能把她关在一个暗房里,只有这样,她才能属于他一个人!”

    “别把你亲爹亲妈想成你和蒙小妍。”我被他说得寒毛直竖,必须刺激刺激他,于是我把脸凑过去,鼻子就要贴到他鼻子,说:“深更半夜胡说八道,小心我娘听见!”

    这一招果然奏效,他吓得手从我肩膀上缩了回去。

    “我要睡了。”我说。

    “聊聊嘛。”他还是不肯走,反而在我床边坐了下来。我这才发现他穿了一件古里古怪的t恤,白色的,胸前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猴子。见我端详他,他来了劲,指着自己问:“怎么样,帅不帅?”边问还站了起来,摆了一个自认为相当拉风的pose。

    “蒙小妍指点的?”我懒洋洋地问他。

    “切。”他说,“限量款,淘宝网上秒杀的,放出来就没了,我三分钟内刷新数百次才抢到手,怎么样的说,女生会不会喜欢?”

    “抱歉,我不知道蒙胖胖的口味。”

    “她瘦啦。”米砾看着我摇头说,“米砂,像你这样自暴自弃的女生,已经没资格再批评她了,不信有照片为证。”他一面说一面掏出手机,献宝一样端到我面前。

    我定睛一看,那个手机屏上清清瘦瘦的女生真的是蒙胖胖么?她头发剪短了,下巴也出来了,要不说,我还真认不出来了。

    “怎么加拿大流行整容吗?”我不屑地说,“要不就是ps美女,不可信。”

    “你这是嫉妒。”米砾把手机收起来,手指做个“八”字摆到下巴下面,“哈哈,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她老说我长得像陈冠希,你觉得呢,像不像?”

    噢,看看眼前这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家伙,得瑟得都快摇起来了。真想不到加拿大这么开放,蒙胖胖没去多久就有如此豪情,拿自己的男朋友跟陈冠希比。我正想着该如何回答的时候,米砾又拿那该死的手指头指着我,“哈哈,米砂,你一定在想那些不健康的东西了,是不是?告诉我,有没有在网上偷看过啊?哈哈哈。”

    “滚啦!”我一面喊,一面做了世上最老土的事,把枕头扔到他身上去。他弯腰把它拾起来,下意识地拍拍,把它放到我怀里,“妹妹,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蒙小妍跟我说,加拿大帅哥一堆一堆的,你别愁着嫁不出去,整天惦着那瘸子。”

    “胡说什么呀。”我低声抗拒着,不愿意被他看出我的心事。

    “我能听出你语气中的哀怨。”他胸有成竹地说,“不过对你来说,一切都要有个过程。你需要时间。”他不知道从哪部电视剧里学到的这套百变安慰理论,还给我安上了“哀怨”之名,我一刹那就变成窦娥了,一种有苦也说不出的感觉,差点没冲死我自己。

    他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替我把窗户关上,回过头来对我说:“米二,求你一件事好不?”

    “说。”

    “明天的晚饭你做吧,我今天都快吃吐了。”米砾说完,朝我眨眨眼,关上门走掉了。

    我关掉台灯,人缩进被窝。手伸到枕头下面,拿出我的手机,我的手机放在这里,已经有好多天都没有打开过了,我打开它,还好有余电。我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正犹豫着接通后到底说些什么的时候那边想起的是一个欢快的女声:“喂,谁找路理?”

    此时此刻,墙上的指针指向十二点十三分。

    看来,我又自取其辱一次。

    醒醒啊醒醒,你要是知道,会不会觉得特别解气?还是,你还愿意心疼我,在心里悄悄地怨我傻呢?

    连电话都交给别人接管,明知道是我的电话也要让别人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有什么必要呢,如果是朋友,难道连联系都不可以有么?其实就算联系一下,又会怎么样呢?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么?

    好吧,好吧,算你狠。

    我也要有我的幸福,哼哼哼。

    我彻底关掉了手机,专心迎接考试。虽然米诺凡早就给我们传达了不必辛苦备考的旨意,但让米诺凡吃惊的是,我和米砾最终都选择了参加高考。

    也许是没有压力的缘故,我们反而都超常发挥,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这让米诺凡多少有些春风得意,他得意的最大体现就是不停地替我们买新衣服新鞋还有新包。米砾很受用这一招,动不动就把他的个性奢华照发彩信到异国他乡去炫耀一把,不过这些对于宅女砂来说,就没什么作用了,我连大门都不出,拿这些玩艺有何作用呢?

    夏天的时候米砾好像又长高了,有一次他刚理了发,穿了一件白衬衫,从后面看过去我差一点把他认成了米诺凡。而米诺凡却穿得一日比一日年轻,西装脱了,主打tee路线,去打高尔夫的时候还戴顶帽子,我就天天被这父子俩的新造型雷得个不轻。

    这应该是平生最百无聊赖的暑假,除了去参加一个课程不多的雅思班,大部分时间我都呆在家里上网,看碟,或是弹琴。那天我难得出门,是出去买新的琴谱和我必须用的一些洗浴用品,回到家里,就发现家里来了不速之客,是个女人,看上去二十多岁,穿一条chole的经典黑白裙,一只fendi的拎包放在身边,微卷的长发,精致的脸庞。我进门的时候,她正一只手捏着米砾的脸。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放在米砾脸上的手了,在蒋蓝之后,米砾小朋友似乎很少得到这种宠幸了。

    凭我天生敏锐的直觉,已经闻到空气中有了一种暧昧的酸味。哦,卖糕的,难道这家伙不知不觉中玩起了姐弟恋?

    “噢,米砂你回来得正好!”米砾见我,赶紧抓下那个美女白皙的手,满脸通红声音急促地说,“我有急事正要出门,麻烦你接待一下这个姐姐。”

    “谁?”我用尖利的眼神问。

    “哦,这,这是米老爷的朋友。”米砾说完,风一样经过我身边,急匆匆地套上他的运动鞋,人在半秒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情况?米老爷的朋友干嘛去捏米砾的脸!

    我脑子还在反应之中的时候,只见沙发上的美女站了起来,朝我微微一欠身说:“米砂,你好。”

    她知道我的名字!那感觉,好像我们早就相识。

    “你好。”我赶紧礼貌地回应。

    她说:“我有点事找你父亲,他的电话一直没人接,所以我没打招呼就自己找上门来,真是打扰了。”

    “我爸,”我说,“难道他不在家吗?”我伸头往楼上看看,米诺凡最近上班也不忙,这个时间应该到家了才对啊。

    女人摇摇头,表情失望。

    “这样啊,”我说,“那我给你打个电话看,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跟他说?”

    “你就说,左左找他,左边的左,谢谢你!”她看上去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原来她叫左左,名字不错噢。

    我打米诺凡电话,很奇怪,转了小秘书,我就留了言,告诉他家里有个叫左左的客人等,让他开机后打电话回家。做完这一切,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招呼她了,接待一事我一向不擅长,这么多年来,米诺凡的朋友基本上都没到过我们家,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见我有些发呆,她指着墙角的钢琴问我说:“这琴喜欢吗?”

    “还行。”我低调地说。

    “是我陪你爸去挑的。”她说,“当时最贵的一款,你爸为你可真舍得。”

    是吗?她这么说,是要提示我她跟米诺凡的关系非同一般吗?

    就在我思考这个艰难且意味深长的问题的时候,她已经坐到了钢琴边,当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滑过,音乐流淌到整个屋子里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和她一比,我觉得,我真是太丢人了,这辈子再也不用碰钢琴了。

    她,真的,弹得,一级棒。

    一曲终了,我走到她身边,轻声问:“这是什么曲子?”

    她答非所问:“你爸爸最爱的。”

    “你是?”原谅我实在忍不住的八卦之心。

    “我是左左。”她说。

    正在我抓狂的时候,手机里传来了一条信息,我一看,是米砾的,信息内容是:“你老豆命令你把那个姓左的哄走,今晚不做饭了,我们在圣地亚西餐厅等你,欢迎光临,切记,老豆行踪机密机密再机密。”

    啊!

    “哦,是这样的。”我把手机塞进口袋,恍然大悟地对左左说,“我想起来了,我爸好像说今天要出差,没准现在在飞机上呢,所以电话打不通。”

    “不可能。”左左说,“我问过他秘书了,最近他都不出差。”

    呀,原来是有备而来。

    “临时决定的吧。”我并不擅长撒谎,强装镇定,“短差,短差。”

    “短差需要坐飞机吗?”她脑子转得可够快的,看来智商不低。

    “我是说短时间的差,不是短途的差。”斗嘴是我长项,我可不想输给这样一个莫名其妙从天而降而且对米诺凡明显有不良企图的女人,尽管她的琴弹得真的好得没话说。

    “呵呵。”她笑,“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我再次认真地打量她,她最多不过二十五岁,身材一般,喜欢名牌,擅长自作聪明,看到成功男士就加紧巴结也说不定,都市里有很多这样的女子,她一看就和米诺凡不是一盘菜。会弹琴又有什么用,再说了,么么的琴弹得也是一级棒,最后的最后呢……

    再者,凭米诺凡对她的态度,她一定不是什么知书达理的类型,否则,撵个客人罢了,堂堂米总也不必靠躲吧?

    看这阵仗,我已经得出强有力的结论:洗洗睡吧也许是她的唯一结局。

    “他很久不见我,我只想跟他说几句话。”她哀怨地对我说。

    我对米诺凡的风流事不感兴趣,而且,我也不能想象自己有一个如此年轻的后妈,因此,我什么话也没说,用比她更哀怨的眼神看回她。

    当一个人让你无语的时候,你就用无语来回应,效果有时远胜过张嘴胡说。

    谢天谢地,我赢了。

    她终于离开了钢琴,走到沙发边把她的包拎起来,再走到门边换上她的高跟鞋。在她离开我家的时候,她转过身无比优雅地丢下一句话:“麻烦转告米先生,我会找到他为止。”

    我一时没弄明白,这是威胁吗?

    老天,米诺凡到底欠她情,还是欠她钱呢?

    估摸着她走远了,我才换了身衣裳出门,没想到那天晚上打车出奇的难,米砾一个短信一个短信地催,搞得我心烦意乱。当我赶到圣地亚的时候,米砾已经吃完了他的牛排,正在悠哉悠哉地喝他的咖啡。噢,看来他要做假洋鬼子的心已经早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永难收回了。而米诺凡表情平静地在喝红茶,并不理会有人为了找他正要死要活。

    我忽然,为那个叫左左的女孩感到莫名的不平。

    “你自己点。”米诺凡说,“这里的甜点特别好。”

    他忘了我最怕吃甜点,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不爱吃甜点。我一面翻着菜单一面低声问他:“爸,你关机了?”

    “哦。”他说,“手机没电了。”

    “有个叫左左的找你。”

    “哦。”他说。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干什么的,琴弹那么好?”

    “学这个的吧。”他说,“好像是音乐学院毕业的。”

    他用“好像”这个词,我觉得有些好笑。不就是想告诉我连对方的底细都很模糊,关系这一层更是谈不上么!噢,其实他这把年纪了还有人追,而且是小姑娘追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完全犯不着这样遮遮掩掩的。

    当然,至于那个叫左左的妞为什么会把手那样放在米砾的脸上,我还是很想借题发挥一下,以报米砾把烂摊子丢给我之仇。

    这样想着,我趁米砾不注意,用手狠狠地摸了一把他的脸,说:“哇噻,哥哥,你的脸好滑哦。”

    他立刻没好气地丢开我的手,涨红着脸回应:“去你的!她在指导我保养好不好!”

    “什么?”我装作听不明白。

    “噢,懒得理你!”

    米诺凡喝着他的红茶,全当我们在打哑谜。

    我对气急败坏的米砾眨眨眼,微笑着点好了我的餐,可是,当我把菜单还到侍应手里的时候,轮到我气急败坏了,因为,我惊讶地看到了站在餐桌边的左左。

    “米先生,”她挽着她的fendi包包轻声地问道,“介意我坐下么?”

    这个阴险的女人,她,居然,跟踪了我。

    虽然早就知道,我老爹米诺凡是一个非同凡响的人物。可是,他对女人的狠,却是我想也没有想到过的。面对着自说自话坐下来的左左小姐,我完完全全没想到的是,米诺凡竟然把他的卡丢给我,只留下冷冷的一句话:“米砂,买单。”就带着他的儿子扬长而去。

    这演的是哪一出戏?

    我以为左左会去追,去纠缠,谁知道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米诺凡坐过的位子上,僵着背,好像还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我看到她的眼泪很汹涌地无声地掉了下来。看着她这样,我的心忽然像被谁用指甲剪剪去了一小块,不算很疼,却再也没法齐全。哭了一会儿,她开始发抖,她用双臂抱住自己,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一些,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她的泪更多更多地流了下来,像老式言情片里悲情的女主角。

    我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追到外面。我想劝米诺凡留下来,有什么事跟她说清楚再走。可是,哪里还有米诺凡的宝马730的影子。我没办法了,只能再回到餐厅坐下,递给那个泪人儿一张纸巾,苍白地安慰她说:“他走了,你别哭了。”

    她接过了我的纸巾。

    “我知道我输了。”她抽泣着说,“我跟踪你不过是拼死一搏,可是你看,他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我心里想:“知道就好。”嘴上却说,“他这人就这样,你别介意。”

    她还在哭,睫毛膏全部糊到眼睛上了,很难看。这叫我的同情指数又蹭蹭蹭向上蹿了好几个等级,一个为了男人连仪态都不再在乎的女人,无论如何都是有点儿可悲加可怜的。就在我思忖着用什么话语来安慰她最为得体的时候,我的牛排终于上来了,我难为情地捏着米诺凡的卡晃晃说:“要不你也吃点?反正他请客。”

    出乎我意料,她很快地擦干了眼泪,用黑油油的熊猫眼望着我,点了点头。

    侍应把餐单递给她,她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并且不是一般的能吃。餐单到手,几乎看也没看就把招牌菜都点了个遍,侍应连忙笑容可掬地收了餐单。

    看来,吃定不了人,吃他一顿饭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时刻,我敢说我长这么大从没经历过这样一个饭局,不过比起我来,左左小姐倒是表现得很自然。但她举着刀叉的样子相比她的仪态就不是那么优雅了,四分熟血肉模糊的t骨牛排在她的餐盘里被很快地大卸八块。我估计她在心里多半把牛排yy成了米诺凡先生。

    我低头闷声说:“我们就要移民了,你不知道吗?”

    “知道。”她满不在乎地擦了擦嘴,说,“那又如何呢?不是还有几个月吗?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明天他继续不理你。”我打击她。

    “不好意思,让你嘲笑。”她居然笑。

    “你为什么要去捏米砾的脸?”我问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就是他当时一笑,我觉得和你爹特别像,所以……”

    “你爱米诺凡啥?”我把自己搞得像新华社记者。

    “你爱一个人的话非要问自己为了啥么?”她反问我。

    我发现眼前的角色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肤浅,我对她越来越好奇,所以就算她不肯回答,我也控制不了继续问下去的欲望。

    “你多大了?”我问。

    “怎么相亲还要过女儿这关么?”看来她真是吃饱了,比刚才伶牙俐齿多了。

    为了打败她,我只能使出下等招数:“想我帮你就回答我,不然免谈。”

    “你会帮我么?”她机敏地反问。

    我想了半天,叹息一声,老实答:“其实我就是想知道你的年龄,关于我家米老爷的事,任何人都帮不了,他的性格,很古怪。”

    她回我一句话差点没把我堵憋气:“那是你不了解他。”

    好吧,好吧,你了解,算我多嘴。我正准备让侍应来买单走人的时候,她用餐刀刀柄在桌上敲了敲,“不过我是真的想请你帮个忙呢,米砂。”

    “什么?”

    她放下刀,从她的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lv钱包,又从钱包里掏出一把闪闪发亮的钥匙。

    我吓得右眼忽然开始狂跳!钥匙!难不成米诺凡已经和她同居?!难怪米诺凡处心积虑,用差不多半年时间转变心性,米砾那个乌鸦嘴,难道真的言中了?

    可是,她又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见我不接,她直接把它放在我的餐盘旁,说:“你就对他说,我会在丹凤居c幢1805室等他。如果今晚十二点前他不来见我,他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你要干吗?”我说。

    “我还没想好。”看来她是受刺激了,总不能好好地回答我一个问题。但只是一秒钟,她吱吱地嚼完一块牛肉,满不在乎地擦了擦嘴角不知是血水还是调料的一片红色汁液,答:“那就让你爹来替我收尸好了。”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过自杀?

    或许,是我的伤痛还不够重,失去的还不够多。最最绝望的时候,我也从没那样想过,真的,我怎么可能为谁去死,要死,也是一起死!

    幸亏关键时刻我的头脑没有跟着发热,我立刻拿起那把钥匙,扔回她的地盘,坚决地说:“对不起,这个忙我是绝对不会帮的。”

    “为什么?”她白痴地问。

    “因为,我是米诺凡的女儿。”

    她也没有强求,只是愣愣地看了我几秒,就知趣地收起了钥匙,背上包包,说:“好吧。我去下洗手间。”

    在她去洗手间的时间里,我喊了侍应买单。这个已经为爱半疯的女人,我还是快快躲避为妙。

    侍应拿着米总的信用卡去总台结账,好一会儿才回来,除了带回信用卡,还带着一把钥匙和一张小纸条。那个傻头傻脑的高个子男生低头摊开手心在我眼前,说:“刚才那位小姐让我转交你的,她还要我转告你,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低头一看,纸条上写的竟是她家的地址:丹凤居c幢1805室。

    “她人呢?”我问。

    “走了。”侍应指着门外。

    我抓起钥匙冲出圣地亚的大门,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我真想骂娘。

    在出租车上,我一路都在做思想斗争。如果我真的把这把钥匙交给米诺凡,他会去吗?不,他一定不会,不仅不会,说不定还要怪我多管闲事。不过,这半年来,他不是转性了吗?我若实话实说,他能体谅也说不定。

    再说,这根本不是我的错,谁叫他到处拈花惹草又拒绝打理后事,人家来这套,也都是拜他所赐。

    但是,等我到了家,小心翼翼地对米诺凡坦白一切时,我所有对他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统统毁灭了。

    他就那样用两根手指捏着那把钥匙,在我的鼻尖上戳了好几下,一边戳,一边说:“你的脑子是肉包子做的吗?你居然收了这枚钥匙?”

    我被他戳得生疼生疼的,虽然只有米砾看着,但对我来说,这仍然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我明明已经解释过了,她对我耍了一个诡计,为什么他还是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教训我?

    他摆出了他那张摆了十几年都不厌倦的臭脸来臭我——而且,让我觉得最不能接受的是,原来他根本没有忘记这种臭表情,只不过为了赢得我们的认可,在这半年里把它藏了起来而已!

    “不管教不成话,”他继续说,“别以为你高考完了就是大人了,看看你做的事情,幼稚到极点。”

    说我幼稚?总比招惹上一个女人又要靠躲避来解决问题的人好多了。

    我毫不客气地又变成了“对着干”型,立刻回敬说:“我的脑子才不是肉包子做的,谁喜欢你谁脑子是肉包子做的。”

    米砾最近和他老子真是相亲相爱,大声指责我:“米砂你鬼迷心窍了,不要胡说!”

    米诺凡把钥匙一把摔在茶几上,干脆直接指着我的鼻尖:“你的智商呢?你不是一向自诩为才女吗?你不是谁也看不起吗?没想到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处理不好,简直乱来!”

    我气得七窍生烟。我什么时候自诩为才女了?!简直信口开河!真不知道米砾这个马屁精平时都跟他胡咧咧什么了。我向坐在沙发上抱着一杯可乐喝得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他横过去一眼,他用杯子挡住眼睛,只敢隔着杯子看我。

    亏我还替他挡过皮带。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真该让米诺凡把他的皮抽薄点才好。

    “我真是太信任你了。”他在米砾身边坐下,背对着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错的是他,谁让他拈花惹草自己又不肯负责?他,米砾,还有某某人——男人都是一样,除了对你好的时候说大话,剩下的,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咬咬牙,还是决定必须说到他的痛处去:“喜欢你的女人脑子都是肉包子做的,所有女人都该不喜欢你,说不定么么也是这样被你忽悠走的,你就是个女人大忽悠!”

    米诺凡和米砾一起回过头来,他们俩的表情一模一样,像是被电打过了,脸上一阵乱动后忽然僵死在那里。

    我才管不着,我飞快地跑到楼上去,把自己锁在门里。用一个枕头盖住脸,准备着一阵风雨欲来。

    可是许久,都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我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难道,他就这样算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打开门,走到楼下去。米诺凡已经不在了,只有米砾,仍然以那个不变的姿势窝在沙发里看《越狱》。他看到我,立刻以一种抽风般的阵仗笑了起来,一边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表演:“女人大忽悠。”

    最欠抽的永远是他!

    我懒得理,问他:“米诺凡呢?”

    他说:“不知道。”

    我发现,那把钥匙仍然躺在茶几上,看来,他真的不打算去见那个女人。

    我看了看身边的钢琴,不由得想起她弹的那首曲子。

    她弹得真好,这样的女孩,值得拥有幸福,其实,哪个女孩不值得呢?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不幸,我完全能想象得到米诺凡泰然处之的样子。我一定是中邪了,居然对么么的“情敌”心生同情。我心里那块不齐全的地方又开始作祟,指引着我必须做点什么。

    “米砾。”我拿起那把钥匙问,“现在几点?”

    “自己不会看钟么。”他头也不抬。

    我抬头看墙上钟的指针:十一点三十五分。也就是说,从现在飞奔出去打车和找到那个该死的左左的家,我前前后后只有二十五分钟。如果因为什么原因耽误一时半刻,她选择跳楼,我就没机会;她选择吃安眠药,可能还有救……

    “米砾。”我一面思考一面神情恍惚地打听,“从这里打车到丹凤小区要多久?”

    “你要干什么!”他终于肯拿正眼看我,“你别告诉我你要去救法场!”

    “我得去看看。”我说。

    “米砂你疯了!”米砾站起来说,“我劝你别发神经。”

    我沉着地说:“是兄妹的,就跟我来。”丢下这句话,我不再管他,转身打开门,一头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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