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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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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西湖》是在市中心最好的剧场演出的。

    在内部最后联排时,封导就悄悄给单团长说:“戏成了!”

    单团长也静静地坐下来看了好几遍,认为封导的判断没错,戏是成了。主要是忆秦娥把李慧娘立起来了。这娃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有嗓子,要做工有做工,要技巧有技巧。这样的好演员,尤其是在“文革”停演了十几年老戏后的今天,已是凤毛麟角了。关键是忆秦娥功底太扎实。加上她很谦虚,也很投入,咋看就是一个为戏而生的虫子了。于戏以外,她还真是有点瓜不唧唧的感觉。房子烧了,也不见她再要房。单团长还让后勤科再找找,看有没有空处。后勤科说没有,他也忙,没顾上再问,竟然也就过去了。在内部彩排那天晚上,单团长还把几个离退休老艺人请来,专门给《游西湖》把脉呢。他们看后,对忆秦娥的表演是大加赞赏。说这个李慧娘,有省秦老几代李慧娘的风范:俊美、飘逸、稳健、大气。“是省秦扛大梁的料!”有人又用了“色艺俱佳”这个词。一个老艺人甚至还当场批评他:“都啥年月了,还用这‘骚乎乎’的词。”那人就翻了脸,说:“色艺俱佳咋了,那是对演员的最好褒奖。不仅戏美,而且人也美,有啥不好呢?一个扮相很差的演员,即使演得不错,对你几个老皮,又有多大吸引力呢?演员的色相很重要,不承认演员色艺俱佳了好,那就是虚伪。你几个老皮,就是老伪君子:八十多岁的人了,在公园里见了漂亮女人,还要冒着不惜扭断脖子的危险,扭过身把人家瞅半天,却不承认演员色艺俱佳了好。你几个就是老曹操,老董卓,老高俅,老贾似道。”几个老汉互咬互掐着,把在场听意见的人,全都惹笑了。

    正式演出后,省秦的《游西湖》就爆红了。

    那时西京几乎没有更多的文艺生活。一场好戏,就能把整个城市搅动起来。很快,由民间评价,就传到上边领导耳朵去了。单团长跟封导商量说,等多演几场,戏磨合得更好一些,再请领导看不迟。谁知好几个领导的秘书,已打电话来要票了。他们就赶紧把请柬发了出去。果然来了好多领导。并且西京方方面面的知名文艺家,还有新闻媒体,也都蜂拥而至了。掌声几乎从第一场结束就开始,直拍到谢幕。尤其是忆秦娥的《鬼怨》《杀生》两场戏,几乎是一句唱一个好;一口火焰,一次掌声。直拍到群鬼一齐出动,把残害忠良、杀死无辜、横行朝野的奸相贾似道,生生吹死在团团烈火中。谢幕的时候,忆秦娥三次出来深深鞠躬,观众仍然不走。其他一些文艺团体,甚至还抬着花篮上去献花了。省上主管文化的领导接见演员后,一再说:“你们为振兴秦腔开了个好头!这样好看的古装戏,恐怕不愁没人进剧场了。应该好好总结一下,振兴秦腔,到底从什么地方入手。我看这个戏,就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嘛!”讲完话后,领导又一再问单仰平,演李慧娘这个演员,过去怎么没见过?单仰平说,这就是从宁州调来的那个娃。还说,这个娃要不是领导您亲自打电话,县上还不放呢。领导听说这还是自己亲自调来的人,自是兴奋得了得,就久久拉着忆秦娥的手说:“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呀!大家都想想,今晚要是没有这个李慧娘,还有那么多的掌声吗?”说得高兴了,领导就问剧团还有什么困难没有。单仰平脑子嗡的一下,就涌上来了一大堆。可怎么都得拣紧要的说了,他就先把住房问题拎了出来。并且还把忆秦娥住牛毛毡棚失火的事,也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领导就对身边人说:“这个事得考虑呀!像扮李慧娘这样的好演员,还住在牛毛毡棚里,并且一把火烧得连烂棚棚都没了,那怎么行呢?还能让这好的演员住在撂天地里不成?只有安居,才能乐业嘛!娃连个住处都没有,让她怎么唱戏?你们尽快打个报告上来。”领导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身边还围着团里一大群人。很快,这个消息就跟风一样刮遍了后台。等单团长把人送走,来到后台传达精神时,这里早已是一片欢腾了。

    忆秦娥累得趴在化妆室的椅子背上,有一种要干呕的感觉。刘红兵正在轻轻给她捶着背。单团长和封导走过来,问怎么了。刘红兵说:“累得来,昨晚累得回去吐了好多。”

    忆秦娥急忙抬起头说:“别听他胡说,就是有点难受。没事,一会儿就过去了。”说完,她还把刘红兵瞪了一眼。

    单团长说:“很成功啊,秦娥!刚才有些话,你也都听见了,领导对你的评价很高,都答应给咱团盖房了。这房要是能批下来,你可是立了头功啊!”

    “唉,也是拿命换哩。团座,还有封导,不是说呢,秦娥的确是把苦吃了,给她啥房都不亏……”

    还没等刘红兵说完,忆秦娥又把话挡了:“谁让你说话的吗?你们可别听他乱说了。”

    “好好好,不说,我不说。”

    封导接着说:“秦娥,今晚咱们省上文艺界的名流,几乎都来了。看完戏给我说:这个娃不得了,演戏的感觉太好了!还都问是从哪儿弄来的呢。连省戏曲剧院的好多人都很羡慕哇!戏曲剧院那可是人才济济的地方。人家四个团,角儿挤角儿的,还羡慕我们说,省秦是一锄头挖了个金娃娃回来呢。”

    刘红兵急着又插嘴道:“可不是。秦娥一走,连北山地委书记、专员都追究责任呢。问是谁把人放了的。”

    “刘红兵,你滚!”忆秦娥又有些恼了。

    “好,不说了,绝对不说了。”

    单团长就说:“你看,要是哪儿不舒服了,我们送你上医院看看?”

    “不用不用。”说着,忆秦娥就慢慢站起来,到水池子卸妆去了。

    单团长就对刘红兵说:“把人给我招呼好。”

    刘红兵啪地一个立正:“放心团座,就是把我日塌了,也不会让你的角儿受吃亏。”

    封导也拍了拍刘红兵的肩头说:“你小子也算是抱住了个金娃娃呀!记着,把娃娃抱好,秦娥可是属于整个秦腔的!”

    刘红兵又是啪地一个立正:“放心封导,我一定给咱把娃抱好,让组织放心!让秦腔观众放心!”

    单团长和封导就笑着走了。

    忆秦娥卸完妆,后台已走得只剩下管化妆的了。可忆秦娥累得又一屁股在椅子上塌下来。她有些想呕吐,管化妆的要来帮忙,刘红兵说不用,让她先走,管化妆的就也走了。剧场后台管理人员催了几次要关灯,忆秦娥才在刘红兵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刚站起来,忆秦娥到底还是“哇”的一下吐了。一吐出来,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她要收拾地板,刘红兵硬是抢着打扫了。然后,他们才离开了后台。

    出了后台门,一股清风吹来,忆秦娥觉得舒服了许多。

    连续几场演出,忆秦娥谢完幕,首先就是一种反胃的感觉。她想起了师父苟存忠,每每排练《杀生》下来,也是要反胃。苟老师曾说,吹火最难受的,不在舞台上吹那阵儿,而在吹完以后的“闹腾”。这是真的,松香加锯末灰,吹着吹着,有些就吞到肚子里了。加上烟雾的吸入,一旦放松下来,整个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起来。演出时高度紧张,什么感觉也没有。演出一完,五脏六腑都有一种要从喉咙里飙出去的难受。就在领导接见的时候,她已抿紧了嘴唇,生怕胃里的东西,会自己冲决而出。她觉得那个闸门,是快要关不住了,一旦决口,喷射物就正在领导的脸上。那可就把大乱子惹下了,她想。她尽量朝后退着,想把距离拉远些。可领导讲着讲着,一激动,就不停地朝前移着碎步。她的心,就慌乱得敲起战鼓来。她努力想着各种关得很紧的门的样子。可在她的记忆中,好多门扇又都是破烂不堪的。从自己小时放羊的羊圈门,到家里的几扇门,再到宁州剧团的大门,宁州剧团灶房的柴门,再到省秦的大门,还有失了火的那间偏厦门,以及刘红兵租房的碰锁门,都不是严丝合缝的好门。都能跑风漏气。都是狠命一脚,就能踢出一个出路的烂门扇。好在自己的嘴,包括声带,都是闭合得很好的。但愿能闭合得再好一些,再紧一些。终于,领导把话讲完了,还不算太长。至于领导讲些什么,她真的连一句都没听进去。那阵儿,为不给领导难堪,她只能把精力,全放在控制脾胃的暴乱上。

    “你可真是给省秦立大功了!这回要是建了新房,给你分两套都应该。”刘红兵又开始说话了。

    忆秦娥说:“你的嘴咋那么多的?”

    “我的嘴要是不多,盖了房,兴许还没你的呢,你信不信?”

    “我的事不要你管。”

    “看你这傻不棱登的,我不管能行?”

    “你又说我傻。”

    “打嘴,打嘴,我说错了。你不懂,现在盖房的理由和分房的结果,完全是两回事,你还没经见过呢。我爸整天就给人断这官司呢,我见得多了。在单位,你不能太傻。做了成绩,吃了苦,一定要在领导跟前喊叫呢。哭得多的孩子,奶就吃得多,你懂不懂。不喊叫,就没你的菜了,傻娃哟!”

    “你还说我傻。”

    “好好,不傻不傻。是我傻,得了吧。”

    “哎,刘红兵,你为啥这死皮的?叫你别到后台来,你为啥偏要来?我说多少回了,你还来。”

    “我不来,我不来你吐了,谁招呼呢?”

    “你不来人家自然有人招呼。就是见你来了太丧眼,人家才都离开了的。我在宁州演出,每天晚上,都有好多同学招呼呢。”

    “那是宁州,都是你的同学。在这里可不一样,这是省城,你懂不?你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的亲人就是我,是刘红兵,懂不懂?”

    “你凭啥是我的亲人?”

    “就凭我爱你,真心爱你,那就是你最亲的亲人了。”

    “呸,别说爱我,我不喜欢听。”

    “唉,这么漂亮一个娃,要是啥时能开窍就好了。”

    “我咋不开窍了?”

    “你啥窍都还堵着,就只开了唱戏一窍。”

    “滚滚滚!”

    演出剧场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两三站路。刘红兵要打出租,忆秦娥死活不上,坚持要自己走回去。刘红兵就只好陪着她走。

    一路走,刘红兵又死皮赖脸地商量着,看晚上能不能住在一起。忆秦娥淡淡地说:“房是你的,你硬要住,那我就到旅馆登记去了。”气得刘红兵毫无办法,就一个劲地说:“你是不是有啥病呢?”忆秦娥说:“你妈才有病呢。”“好好好,我妈有病,我妈有病。”刘红兵把人送到门口,又试了一次,他硬把一条腿朝门里别。他刚别进去,忆秦娥就闪出来了。刘红兵自觉没趣地又退了出来。他退出门了还在嘟哝:“这娃真有病呢。”

    刘红兵走后,忆秦娥躺在床上,也半天睡不着。戏一下撂得这么响,是她没有想到的。说实话,直到彩排以前,她心里还都咯噔着,怕自己是一个外县来的演员,在省城舞台站不住呢。排练时,这个说她这不行,那个说她那不行的,好像道白、唱腔都有很大问题。总之,她还不是省秦的“范儿”。尤其是没跟西京城的观众见过面,她心里还真没一点底呢。可自打首场演出后,她的自信心就建立起来了。那是在她第一次出场时,内唱【二倒板】:“天朗气清精神爽——”,李慧娘在丫鬟霞英的带领下,轻移莲步,上场一个亮相,底下的掌声就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在下面的唱段中,她就感觉到了观众的接纳与热情。她已是在舞台上见过不少观众的演员了。观众喜欢不喜欢,接受不接受,一出场,就能感知十之七八。在后边的演出中,随着剧情推进,对她接纳的程度,也在步步攀升。当《鬼怨》《杀生》这两折特别见演员功底,也特别讨观众喜欢的戏演出来后,随着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她就知道,自己在省城的舞台上,是站住了。在以后的几场演出中,她也越来越自信,演得也越来越放松。观众就更是到处在议论着忆秦娥这个似乎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的名字了。

    戏的确是成功了。但她与刘红兵的关系,也实在是越来越让她感到头疼。

    就在排练的最后冲刺阶段,其实一直是刘红兵在关心着自己的生活。如果没有刘红兵,她排练完回到家里,几乎连一口热水都是喝不上的。可刘红兵就那么细心,每天变着花样,到处给她买吃买喝的。有时他还亲自做。用他的话说,在家里,他妈把饭做好,他有时连嘴都懒得张一下。可在这里,他就是她的奴隶。并且是甘愿为奴的。那段时间,她也真的是没办法,就那样任由他去关心呵护自己了。但有一点她始终坚守着,那就是女人的最后一道防线。她觉得那是绝对不能突破的,一旦突破,就只能做他的女人了。她始终觉得,这不是她要的那个男人。她想要的男人,似乎还是封潇潇那种默默相守的人。刘红兵太张扬了,大小事,都要做得满世界知道了才好。她不让他到排练场去,他偏去;她不让他跟剧团人过多说话,可他已经成满剧团人的朋友了;连单团长他也不叫团长,而叫单团、叫团座了。到剧场演出,他更是上蹿下跳,从观众池子到后台,没有他不钻、不蹿的地方。连看大门的都知道,这就是演李慧娘那个演员的男人了。气得她就想拿化妆室的椅子,照他的脊背美美砸几下。她再说,再骂,他还是一直缠绕在跟前,几乎没有远离开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她真的是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了。

    剧团终于要进京了。忆秦娥就怕刘红兵又死皮赖脸地跟了去。恰好那两天,他不知吃啥东西,坏了肚子,拉得人都爬不起来了。忆秦娥就让他在家好好休息,说千万别胡乱跑,尤其是不要到京城去。刘红兵拉得满脸蜡黄,两腿走路,脚就跟踩在棉花包上一样失重轻飘,自是满口答应,只在家里乖乖地等她凯旋了。

    《游西湖》剧组就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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