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挑衅
戌时。
“咚咚锵锵”的锣鼓声盖住了客人们嗑瓜子儿的闲聊之语,四四方方的大堂内摆满了八仙桌,百里生这位名角甫一登场,四下便掌声雷鸣,叫好不断。
这出戏演了多久,台下的茶客们便捧腹笑了多久。
临到散场的时候,孟荆和柳生铨本欲走,却被茶水小二给叫住了,那小二麻利地将白布往肩上一搭,然后对着楼上角儿们的换衣间做了个“请”的姿势:“姑娘,我们班主邀您叙旧。”
外头的夜色幽深如墨,月光却似水锻一般铺洒入楼上雅间,孟荆在茶桌旁候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百里生便换好平素穿的衣裳出来了。
他在台上扮小生的时候,虽隔着浓墨重彩的妆容,但不难看出粉黛之下掩着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如今换了常服,白衣折扇,配上那细长的柳叶眉,除了俊美以外,身上的阴柔气也甚是重。
“阔别多年,主子别来无恙,如今身子可安康否?”
一进门,他就对孟荆行了个大礼。
她没找他麻烦,他反倒自己送上门来。
孟荆淡淡扫他一眼:“我福大命大,这几年好好活着呢,可把你和沈掌印难过坏了吧。”
“主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托您的福,百里才能走到今天,百里可是日日烧香盼着您多活两天。”
百里生嘴里说着她是主子,可没等她让他起来,他已然自己起身拂去了膝上的土。
“听掌印说,您这两年过得很不如从前,百里听了很难过。皇家,不就那回事儿,个个都是负心薄幸的。掌印也跟我说了,您是一介女流,如今已经改名换姓,从前不懂事的时候做的事儿,他都可以不计较。只是,若是您牵扯进跟南梁有关的事情里,那就……”
百里抬眼看她,虽未挑明,但话语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你过来。”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关于沈掷和南梁的事儿我到底知道多少,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手上有多少可以扳倒你们沈掌印的证据。”孟荆对他招了招手,杏眼里笑意盈盈。
百里生不明就里,踌躇了一下眯着眼走了过去。
但刚凑近这人跟前,就被她抄起杯子泼了一脸的茶水。
“出去以后别说我当过你半年主子。”
“丢人现眼的东西。”
许是觉着泼了一杯水还不够,她还狠狠地踹了这人几脚。百里生怎么也没想到她敢动手,还是在他的戏班子里,被猝不及防踹倒后,一张阴柔的脸上写满了错愕:
“你……你如今怎么还敢如此跋扈?”
“踹你一脚就叫跋扈……我终于知道我那几年的名声是怎么坏的了……”孟荆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想想还是不够解气,又蹲下身子,用冰凉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你且告诉沈掷,他就是真能拔了我的舌头要了我的命,这世上也有千千万万个跟我一样豁得出去的人。他做了那么多龌龊事,天下万民都不会放过他的。”
“我现在是弱,但这一点不妨碍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孟荆嗓门不大,但字字句句都没同他开玩笑。
百里生十几岁时也曾在皇宫里服侍过她一段时日,自然知道这人说得出便做得到。
可尽管如此,他伸出手指着孟荆,轻蔑出声:
“你们这些人做这么多有什么用呐!皇位那人欠掌印的,如今只不过是换着花样还给他而已!”
“你们以为你们真的扳倒掌印么?只要圣人在一天,掌印就能呼风唤雨一天,有本事,你们把皇位上那老头子给拽下来啊!”
如果说,百里生在一开始还有几分做过奴仆的样子,那么现下可谓真是原形毕露了。
跟一个走狗谈那些大道理简直是浪费时间。
孟荆迈步走至茶桌前,烛火幽幽,灯芯摇曳,茶桌旁边尚放置着一把用来剪灯的剪子。这玩意儿不大,但也挺利。
她随手拿起这剪子,在手里把玩了两下。她背对着百里生,昏黄的烛光下,百里生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这利器在墙上投下的忽明忽暗的剪影。
他突然想起了眼前这姑娘从前的所作所为,想起她从前也是这样,杀人前总爱在手里把玩件铁器。
百里生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往门边爬了爬,他的腿已经软了,嗓音也有些发颤:
“这里不是大理寺。”
“你如今不过就是一个平头百姓,你不能杀我!”
孟荆心下一哂,摇头笑笑,转而又拎着这利器走到了门边。百里生的姿势全变了,他抱着头,身形都有些扭曲,抖得要命。
终究还是贪生怕死的。
孟荆睨他一眼,想出声说个两句,又觉得已经把人吓成这样了,再欺负人家有些不地道,便拎着那把剪刀大大方方地迈出了雅间的门。
柳生铨坐在楼下的八仙桌那儿等她,听见楼上一阵摔杯子砸碗的声音,又瞧见她出来后手里拎着把剪子,八成就猜到发生了些什么。
“旧相识?”
“算是吧。”
“怎么还动上手了?”
“政见不同,熙熙攘攘阳光道他偏不走,却跟着些邪魔的人走些逼仄小路,迟早要吃教训。”
孟荆用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那剪刀,嗓音听起来温温和和。
但一句话却将他们隔成两个天地。
柳生铨突然意识到:
他或许曾透过坊间言语,曾通过她审的案子窥探过她这个人。
但他并非了解过完整的她,也不曾有过她一样的经历。
那些或泥泞,或险恶的从前,似乎都是那个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的梁王跟她一起经历的。
他心下苦笑一声,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扭头却瞧见了被梁王殿下百般呵护着的那位。
先时在胸口碎大石那里还能避着,如今迎面碰上,简直是修罗场。
孟荆比不得柳生铨眼尖,全然没注意到来了故人。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记长鞭已经向她甩了过来。
端燕容刚服了老神医的药没多久,如今本是个走几步就喘的状态,但遇上孟荆后愣是回光返照一般,所有的气力都用在了这一鞭上。
孟荆躲得快。
但鞭梢仍是略过了她柔嫩的手背,血珠子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端燕容,你……”
孟荆刚想同她讲道理,但这人却压根不听她说话,狠狠的一鞭子又向她甩过来。
孟荆看出她恨自己。
既不想真跟这个病患计较,也不想把柳生铨牵扯进来,对柳生铨说了句“你先走”后,忙一边用手臂挡着脸,一边往小道躲。
当初为了救一个赵钲,她枉顾了太多人的生死和努力。
孟荆知道她想出口气。
所以逃到一条逼仄小巷的时候,她干脆不躲了,只是用手抱着头,默默承受下了她的几鞭子。
柳生铨不放心她,哪能先走,只是跟着她们一路过来,他知道孟荆不想他惹麻烦,但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在端燕容还准备继续落鞭时,直接抓住了她的鞭子,将那鞭子狠狠甩开。
“恶妇。”
端燕容心疾初愈,哪受得了如此辱骂,捂着心口扶着墙开始往下滑,一张秀丽的脸苍白如纸,额上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孟荆半条命快没了,见她情况不好,仍不计前嫌忍着疼去扶她:“除了药灵芝,老神医有给你其他药么?”
端燕容娇汗淋漓,难受得紧,抓着孟荆的手说不出话来。这深巷不远处便有一家医馆,孟荆想要起身带她去找大夫,被她死死地勒住手根本动弹不得。
“你先松开,我们带你去医馆。”
对方却不肯动。
“你抓着我,我们没法扶你。”她耐下性子劝她。
对方还是不肯松动。
孟荆叹口气,抬头望向柳生铨:“你过来把她扶起来吧,我弄不动她。”
孟荆的嗓子哑得厉害,眼眶也有点红,可想而知,那几鞭子疼得不轻。
“让她死了吧。”柳生铨那么宽和一人,突然变得冰冷起来。
“她若死了,会牵连你们柳家。而且……”孟荆顿了顿,叹口气:“她只是觉得我从前辜负了他们。”
柳生铨默了片刻,选择动手将端燕容扶稳了。
三人出了深巷,迎面就碰见了兴师动众的平昌王府人以及眼底忧色甚重,乃至有些许方寸大乱的沈照简。
孟荆跟他重逢的这些日子,他的眼里看到的大半是透着恨意的嘲讽,她一直以为他这几年是因为走得越来越孤独,所以给自己建筑起了一座城墙,只留下那令人畏惧的权柄留在外给他做利刃做武器。
但如今看来。
并非如此。
“梁王殿下,你的准王妃还你。”柳生铨把从前装出的温润藏起来,半含着些挑衅意味地将端燕容递进他的怀里。
沈照简看着脸色苍白的说不出话来的端燕容,眉头微皱。一只手扶住她的腰,一只手从腰间拿出一个小葫芦,葫芦里装着药丸,他喂了一粒进她嘴里,不多会儿,端燕容的脸色才渐渐好看了一些。
柳生铨顾忌着孟荆身上有伤,见端燕容无大碍了,牵起孟荆的手就准备走。
两人十指相扣的动作刺痛了沈照简的眼。
他眼底的情绪深不见底,撇开眼不去看他们,只冷声道:“谁许你们走的?伤了王府的人想置身事外?”
“把他们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