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我跟你可不是手帕交
天色晦暗。
营所里面渐渐点起了火烛。
一片片摇曳的烛光中，细碎的交谈声从各个院落里传出，汇集在小道里面。
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路道中响起，动静渐渐由小变大，由远及近。
而就近的客居院子里，细碎的交谈声一下子消失了。
“来了？”
娇软慵懒的女声在一片寂静中悄然出现，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院墙外，魏淑丹闻声止步，神情越发难看，随即一把将院门拍开。
“砰！”
门板极快地撞上院墙，发出愤怒的一声重响。
院内的人翘起脚尖，随意地往门口扫视一眼，眼底带着一缕诧异。
门外的人紧抿双唇，大步地踏进院里，目光仿佛粘在某处，眸中的冰冷一闪而逝。
此时跟在后面的青黎和司珍见势不对，就让近卫待在门口守着，她们则紧跟着自家姑娘，手已经把在了腰间刀柄上。
院子里，魏淑丹与眼前女子之间的气氛，如晓月撞见乌云，虽互不相扰，但月辉已经与云丝相互角力，绽出了大片的朦胧光晕。
“果然是你。”
魏淑丹僵硬地开口，铁一般青的面容下，心绪翻涌震荡。
“哦？你知道我来了？”女子从院中的用作观赏的奇石上起身，体态妖娆地走向院门口，“也对，这是历城，你的地盘。”
“你怎么在这？”
魏淑丹语气低沉，眼神不善地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像是压抑着一头正欲嘶吼的野兽，双拳忽而攥了起来。
“怎么？不想见到我？”女子俏丽地站在她面前，伸手想要触碰魏淑丹的脸颊。
魏淑丹撇开她的手，警惕地打量着她。
只见她一身粉蝶扑花纹的高腰衫裙，衣袖还是早些年的宽松样式，腰上系了条嫩绿色长带，侧边还坠了个如意双钱结。
这般打眼的装束，怎么也不像是从帝都赶过来的样子。
魏淑丹心中疑惑，抬眼越过女子的发顶，往她身后望去。
果然，一顶幂篱静静地留在大石上面，发黄的纱面上还有几片泥水溅上去的痕迹。
她收回目光，侧过头看向身旁的青黎和司珍。
两人本是戒备观察着四周，待看到自家姑娘的眼神，就会意地转身，让其他近卫退后一步，然后快速地将两扇院门关了。
见此情形，女子满意地向青黎两人示意，嘴角含笑道：“妹妹的人还是如此伶俐，知道我们要说些体己话，还特地将门给关好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魏淑丹不接女子的话，直问她的来意。
与此同时，她的眼神注视着女子身后的两个婢女，以此告诫她们从此间远远退开，不要凑近。
女子见状，笑盈盈地挥手，示意她们退开。
“妹妹怎的如此生分，许久未见，我可是……”
没等她说完，魏淑丹磨了磨牙，嘴角硬是扯出了一个笑，冷声道：“苗二姑娘最好说出此番目的，否则莫要怪我不客气。”
“哎，你呀！”女子掩唇轻笑，手指往魏淑丹额前轻点一下，却又在半道上被挡开。
于是，她敛了两分笑意，娇声道：“我自是来看你的呀～～姨母念你许久，可你偏一心扎在边关，数年都不曾回去。眼见得要把自己熬成老姑娘了，婚事却没有着落……”
闻言，魏淑丹有些错愕。她看着面前人的眼睛，想从这妩媚表象之下，挖掘出一丝真心实意。
很可惜，什么也没有。
还是一样的冷漠。
“呵，看我？”魏淑丹噗嗤一笑，“只怕是你自己的婚事不如意，借我母亲的名头，来这里躲避一阵吧？”
闻言，女子笑容顿住，眼前闪过一丝异样。
但很快，她再次将手举起，向魏淑丹脸旁探去。
“我的好妹妹，还是这么冰雪聪明。人不在帝都，但事事都清楚。”
可这次，魏淑丹一把将伸至眼前的手臂攥住，厉声道：“苗凝霜，别叫我妹妹，你可跟我没有半点血脉亲缘。”
“嗯？”苗凝霜的笑容淡去，用力挣了挣手，却没有摆脱钳制。
见此情状，她眼眸微动，随后便娇声诉痛：“哎呀！你放手呀！”
可这话刺得魏淑丹遍体发凉。
又是这一套。
她实在是怕了这女子，从小到大，但凡她露出这种神色，准没好事。
“不用再做这样的姿态，我母亲可赶不到这里来替你出气。”
魏淑丹强自压下火气，讥讽似地笑笑，语气反倒平和下来了。
“我哥哥也不在这，你想再用那老套的伎俩，只怕是行不通。”
闻言，苗凝霜声音一顿，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哦？是吗？”
但她接下来语气一转：“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可是来找你的。”
魏淑丹嘴角一撇，并不接话。
“不信？”这样别扭的表情取悦了苗凝霜，她嫣然一笑，随即开口，“你我们两家姊妹稀少，有幸因彼此的母亲而投缘。眼见你离开帝都多年，长姊又嫁了人，现如今只留我一人在帝都，那真是孤单得很！”
“近来姨母越发思念着你，而恰好我又想外出游玩。此事与姨母一拍即合，这不，我就来此找你了。”
说着，苗凝霜趁面前人出神之际，强自挣开被钳制的手，轻轻搭在魏淑丹的肩膀上，安抚般拍了拍，又道：“你难道不想念帝都诸亲吗？”
“哦？”魏淑丹闻言，眉峰微扬，撇嘴道，“这与你有何干？我跟你可不是手帕交，没那些什么‘久未相见，倍感亲切’的感情。”
说完，见对方神情一窒，她心底的某处幽潭还是泛起了涟漪，波纹一圈圈扩大，柔和却有力地冲刷着心尖。
可刚刚的话，她说得并不违心。
苗凝霜，户部侍郎苗辙的外孙女，生父是张相幼子。
其母亲苗思婉因善妒被张家休弃，但苗侍郎一封折子将张家告上朝堂，闹得朝野内外人尽皆知，最后逼得张家否认了休妻一事。
可在此事之后，张皇后下旨使两家和离，苗思婉拼命将两个女儿带离张府，又在挚友兰盛郡主温婧诗的帮助下，在帝都立了女户，勉力生存。
而温婧诗，就是她魏淑丹的母亲。
因这层关系，她幼时与苗家两个女儿来往都很密切。
苗家大姑娘苗瑾芝温婉大气，苗二姑娘苗凝霜则古灵精怪，加上她自幼习武，梅姝会医，每逢年节她们几个人在帝都都是横着走的。
就连张相幼子外出踏青，也在她们手里吃过亏，但从始至终都不清楚动手之人是谁。
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她与苗凝霜决裂，连带着四人也两两分开，没了来往。
只有在长辈面前，她才装作热切地和苗家姐妹交谈，堵得彼此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怎么，这个时候再来否认我们两家的交情，是不是晚了些？”
见魏淑丹油盐不进，苗凝霜转而坐回院中大石之上，讥笑道：
“终归你我母亲交情甚密，见了面，你还是得叫我母亲为姨母。如今你魏小将军欺负一弱女子，传出去，魏家的名声乃至历城军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呵呵。”魏淑丹听到此话，只觉啼笑皆非。
许久未见，怎么这人还将她当成软柿子呢？
这捏来捏去，真当是在捏面团呢？
“你借我母亲的名义送东西而来，若是真有什么差错，我便说你办事不力，毁坏了物件。”说到这，魏淑丹放松下来，“你看，届时传出去，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被这么一说，苗凝霜愣住了。
她面上似是有些懊悔，又像气不过的样子，咬了咬下唇，然后道：“哼，你道这世上之人都是傻子么？就算历城的百姓都听你的话，难道帝都也是如此么？我既要将事情传出去，何不找个对你不利的地方？”
这话一出，魏淑丹眉心皱起，原本生出的轻松惬意立时消失，几步上前，将苗凝霜的衣领提起，狠狠道：
“有些玩笑话，说说也就罢了。你要是真做了这些事，莫说是你我母亲，就算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你！”
苗凝霜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面上的娇媚尚未退去，羞恼已然涌上眉目。
可魏淑丹说完，没给她空隙，转而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当初为了你那沈大恩人，你不惜在长公主府设计他落水，结果你没跳进去，反倒成全了别人。”
闻言，苗凝霜霎时僵了身子，目光惊愕地望向眼前之人，双手慌乱地抓起身前的甲衣沿边，指尖还扣进了甲片之间。
“事后为保你清白，我被你推搡着一道落了水。初春的湖水冰凉，你我因此生病，差点要了半条命。可你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却是看你的心上人是否定亲，甚至在听闻救他的女子因病过世之后，你欢欣鼓舞，还想再算计一次。”
苗凝霜听到“算计”的字眼时，面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欢欣鼓舞……”
她拼命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的无辜。
魏淑丹眼神一暗：“你想一想，若你的沈大恩人知道你做的这些事，会怎么想？”
话音刚落，苗凝霜挣开魏淑丹的手，衣领“嘶啦”一声，被扯去了一大束细线。
“你错了！”苗凝霜手扶鬓发，点点红梅在她的指尖下绽开，印到了耳前肌肤。
注意到这情状，魏淑丹忙擒住她轻轻发颤的手臂，就着烛火看去。
细看之下，苗凝霜的脸颊上的痕迹越发像是鲜血，转眼一看，她的双手正刷刷地流血，原本半长的指甲如今沿指尖断去。
魏淑丹捉着她的手一比划，猛然发现自己身上的甲衣中，某几处甲片间刚好卡着半片指甲块。
“你……哎！”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伸手探向腰间，革带上扯下一个荷包，取出金疮药来给人止血。
可药粉还没上多少，苗凝霜将手从她怀里抽出来，啐道：“不用你假好心！你不就是想跟我说，若我损了你，你便要拿我的名声来赔么？”
“怎么，难道不应该？”
魏淑丹垂眼，还是擒住她的前臂，然后用力一拽。接着，人就踉跄几步，又被她扯到了身前。
“听闻你的沈大恩人已经娶妻，人是刑部侍郎的幼女。他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引得帝都人人称颂。”
“你说你当初和这位情意绵绵，可人家转眼就将你抛之脑后，另娶他人。你这豁出了性命，搭上了姊妹间的情谊，却得了这么个下场，可笑不可笑？”
“你！”苗凝霜气急，想甩开她的手，却发觉身子无法挪动，一动还关节处酸胀发麻，不由地更气了。
“魏淑丹，你少来这一套，锁了我的关节又如何？我不需要你那假好心！”
“你要是愿意，尽管撕扯。”魏淑丹沉着脸，按着这人的手掌，掰开她的手指，将金疮药给抹上去。
而苗凝霜在她的钳制下，没法随意动弹。
这样锁人的手法，向来是她们间用惯了的。
说到来源，最初也是她跟哥哥学了新招式后，在小姊妹面前显摆起来。谁知少年人都不服气，打闹间又相互教了起来。到最后，她们四个都会了这招，用这来擒拿住人，一使一个准。
“说到当初，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是怎么决裂的吗？”魏淑丹手上地动作不停，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眼神浮起了一缕怀念。
闻言，苗凝霜犹在划动的手指顿时一停，良久才在疼痛下回握了半分。
许久未听到回应，魏淑丹眸色也暗淡下来，拿着药瓶，细细地在冒出血珠的位置撒上药粉，声音有些缥缈起来。
“你一心扑在沈家大公子身上，任谁也拦不住。我和你姐姐一直拦着你，不让你寻机会出去，结果你推倒了你姐姐，又抽了我的剑……剌了我一下。可你那次出去了，见到心上人了吗？”
这话说完，场面一下变得寂静无比，只留在场之人的呼吸声。
少顷，苗凝霜开口：“你错了。”
原先娇媚的声音变得僵硬起来，魅惑天成的感觉也瞬间消失。
“沈大公子不是我恩人，当初一错，便全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