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重生
漆黑与阒寂。
没有四肢的重量,裴奈始终感觉浮在半空之中,似一根轻羽,飘乎独立。
无法调动任何的身体机能,亦没有意识,此刻的她,没有躯体,周遭混沌未分。她不知道时间流逝的长短快慢,无法估量。只依稀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
乍然生了一股力,将她向外拉扯拖拽着。然后这股力徐徐而止,再一瞬身体脱了长久的轻柔,变得格外沉重。
等等?
一阵头昏脑眩,疼得像是什么要炸裂开。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真实的感觉?在她再次昏过去前,有一道沧桑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打破了她许久的宁静:“机缘已到,是时归兮。”
睁开眼的一瞬间,大片白光刺得她双眸生生作痛,不得不再次合住。
周侧有人在惊呼,裴奈眼睛缓缓眯开了条缝。
模糊的物相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片绣床的镂花顶。四侧悬着罗帐,绛紫色,恬静淡雅,无不彰显着女儿家的秀丽,却不是她喜欢的颜色。
裴奈心里一沉。
侧了头看去,一位打扮颇为庄重的妇人离得近,坐在床边的木椅上。
妇人约莫半老而立之年,一袭藕丝琵琶衿上裳,发髻之上是雍容的花枝华胜,珠玉步瑶晶莹剔透,无不彰显着这户人家的富贵。
妇人注视着她,眼中透露着几分惊喜,转侧对婢女说道:“明枝终于醒了,快去派人告知她父亲。”
婢女得了指令匆匆忙忙离开房间,但仍有两个丫鬟站在远处,低埋着头,溜着眼偷偷打量这边的情况。
裴奈有些莫名其妙,尝试着用肘臂撑着坐起来。妇人扶了她一把,然后从下人手里接过杯盏,递给她,“快饮些水,一定渴坏了吧。”
裴奈抬眸瞧她,但只见妇人眉目间透着柔蔼,不像有害人之心,便接过瓷杯,一饮而尽。她端量了一下妇人的五官眉眼,总觉得有些熟悉,却找不到熟悉的源头。
“这是哪?还有,你是何人?”裴奈将杯子递还给丫鬟后问道。
妇人眼中露出茫然,“这是鞠府,我是你的姨母,是你母亲的姐姐,你母亲她”妇人一顿,疑惑地向旁边人问道:“对啊,明枝的妈妈呢?她怎么不在这?”
旁边人弯下腰,恭敬而小心地提醒道:“夫人您又忘记了,明枝小姐的母亲年前去世了,也是因为这样,明枝小姐的父亲才带她来了都城,暂住在鞠府。”
鞠夫人的脸色渐渐变了,从袖中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嘴边不断嘀咕着:“怎会这样?”
裴奈摸不着头脑,思忖了下,只能摆出悲伤的模样,抚了抚鞠夫人的肩膀。
可此时最令她困惑的,不是眼前妇人的反应,而是自己出现在此处的原因。方才饮水时她曾留意了自己的手,她常年习武,手上多有薄茧,可刚刚自己催使端起杯子的手,分明白嫩细腻,与从前大有不同。
醒来前她曾听到一道沧桑的声音,同她说:“机缘已到,是时归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的鞠夫人收了收自己悲伤的情绪,两眼通红地对裴奈说:“明枝别见怪,我这人记性有点差,近几年总是记不住事。”
裴奈尴尬地对她一笑,极想问出,真的只是“有点差”?
“明枝,你饿吗?先吃些糕点。”鞠夫人十分热情,并且似乎忘记了裴奈方才对自己身份的疑问。
裴奈摆摆手,正要委婉推拒,忽觉舌头之下有块硬物,格外不适。
她转过头去,避开其他人的视线,伸手一摸,立时脑中“嗡”的一声,她意识到,舌头下面这块异物,乃是“浑树片”。
她知道这东西的名字,是因为在她幼时,她的父亲裴昊曾经把一块刚从沸水中捞出的,形似树片一般的东西,嵌在她的舌头之下。
那东西在接触到舌头的瞬间,即伸出了根系,狠狠钻入她的舌身之中,与之结为一体。
“树片”并未给她带来疼痛,只是她能感觉到树须在舌头里蠕动,奇怪非常。她问她的父亲,父亲说那是“浑树片”,可护眼明目、抗衰老,对身体没什么害处。
虽然裴奈彼时觉得父亲是拿了枸杞的功效出来哄人,但因是父亲给予,便索性由它去了,从未想过将那树片摘除。随着时间推移,“浑树片”渐渐向内融了些,几乎与舌头合二为一,父亲离世后,除了她与顾瑾珩,再没人知道这事的存在。
可现在,她经过了久久的沉睡后醒来,出现在别人的身体里,连“浑树片”都再次凸起,犹如初次结合,令她不适。
“怎么了,明枝?”鞠夫人在一旁关切地问。
婢女又站了出来,提醒糊涂的主母道:“明枝小姐应该是舌头不太舒服,昨天那位大师在她的舌头下面放了一块药材,说是能救小姐的性命。”
“大师?”鞠夫人想了想,“对,昨日好像是有这么一位老僧。”
“大师将药材从滚水里捞出,放在小姐舌头下面,小姐立刻就有了呼吸。”婢女带着崇拜之意,又补充道。
鞠夫人的记忆清晰了一些,“是啊,明枝都断气好几个时辰了,硬让他救活了,这老僧真乃大罗神仙转世,我们该好好谢过人家的。”
婢女很无奈,但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您谢过了,夫人。”
“我谢过了?”鞠夫人在努力回忆着。
裴奈想起父亲曾经和她提到过一位夷凉的僧人朋友,顿时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一些关联,急忙打断她们,追问道:“那位老僧现在何处?”
鞠夫人回头望着身边的婢女,婢女意会,解释说:“他在府里住了一夜,今早离去了。”
“朝何处去了?”裴奈又问。
“北面,他说要回夷凉,应当是从北城门出发。”
裴奈着急就要下床,她从未见过那位夷凉老僧,心里却有一个执着的想法。她必要问问清楚,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分明之前还在前往关城的路上,不日就将迎战邬族,为何一觉醒来,却身在此处?
不对,裴奈低头看了看下面,连这副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她惦记着事情,一心只想解开谜团,习惯性翻身下床,可身体还未恢复,谁曾想一用力,便一头栽了下去。
还好鞠夫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托住,扶她坐回床榻,让她侥幸摆脱摔死过去的厄运。
裴奈欲哭无泪,她人生头一回,体会到了身体娇弱的滋味。
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人推开门。
“怎这般巧?明枝刚醒你就来了。”鞠夫人回头惊讶道。
婢女在旁提醒:“夫人,是您方才派人去通知唐知县的。”
中年男子身着浅绿色的官服,眼里隐隐含了层水光,走过来说道:“明枝,醒来就好,爹很担心你。”
“我”裴奈不忍心告诉他们实情,暗自咬了咬牙,信口胡诌道:“我这病醒之后,将所有事情都忘了,谢谢父亲和姨母的关心,但明枝现在想追去寻那位大师,一定要谢个恩,才能求得下半生的心安。”
众人听她自言忘记了所有事,彼此面面相觑,好一阵默然。
鞠夫人犹豫了下,了然点头,“姨母现在就叫人去备马车,再带上几个护卫,你先别急。”
可老僧早上就已离开,裴奈如何不急?
“不必麻烦,给我一匹良马就好。”裴奈连忙说道。
鞠夫人低下头,小心翼翼开口:“明枝,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不会骑马?”
“我”裴奈强稳住心神,心想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您说得对,我把这事忘记了,那还真得劳烦姨母为明枝准备马车了。”
鞠夫人温柔地回她一笑,“那你先换衣服,我们出去外面等你。”
屋子里的人陆续离开,只留下了一个伺候她更衣的小丫鬟。丫鬟抱来一沓衣物。裴奈接了过来,抖开来看,是一件拖地烟笼百水裙,却近乎纯白色。
她略皱了眉,自她睁了眼后看到的所有布料颜色,都是她往日所不喜的。极致般的清雅素净,适合大家闺秀,却不适合她。
“有没有不这么素雅的衣服?”何况就出行来说,这长拖及地的裙子委实不利于行动。
这般素白扎眼
她便搞不懂,为何如此矜重?
“小姐,今个乃是英武夫人逝世十年的祭日,上面旨意下来,今年需作国祭日来对待,出门须穿素衣,这是规矩,您就穿着吧。”小丫鬟注视着她,尽显无辜。
裴奈暗自咂嘴。
这谥号,英武夫人顿时一个高大的女性形象浮现在她脑海,魁梧壮硕,橐橐自前走来。哪位皇帝给起的谥号,还英武夫人,叫得好听,咋不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呢?
等等!皇帝。
裴奈忽然想起来,记忆断片后,稀里糊涂出现在这里,她有很多事情尚未弄个明白。
“那个,今夕是何年何月?”
“回小姐,崇德九年,七月。”丫鬟恭敬地回答着。
“崇德?”裴奈嘴里默默念叨着,再三确定之前从未听过崇德这个年号,继而又问道:“那如今皇帝的名姓呢?”
却没想到小丫鬟一愣,急匆匆跪磕在地:“小姐莫难为奴婢了,奴婢怎敢念叨圣上的名姓?”
那膝盖碰地“嘭”的一声,饶是她这个在军营长大的人,都听得心里一抖。“别跪了,快起来吧,你们的膝盖可真厉害。”裴奈感叹道。
丫鬟起了身,拍拍棉麻布裙膝下的灰:“谢小姐荣恩。”
私议皇帝名讳确是违反例律的,估摸着她是不会说了。那便换个方法,裴奈道:“那我问,你点头或是摇头可行?”
小丫鬟真诚地点点头。
“先皇之二子,萧彬?”裴奈根据已换年号,试探地开口。小丫鬟想了一下,摇摇头。
“那便是,先皇之三子,萧逸?”
看着小丫鬟点了头,裴奈重重松了一口气,“那你知不知道顾瑾珩?”
小丫鬟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她左右看了看,慌张地说:“小姐,不能私下里议论端定公,传言他的内力极强,能够听到五里外的声音,一旦被听到了会杀头的。”
“端定公?”这是又升了爵位?裴奈一笑,“哪有那么夸张,他听不见那么远,你但说无妨。”
小丫鬟摇摇头,不敢多发一言。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裴奈锲而不舍地追问。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回答她道:“这个奴婢不知道,不过奴婢知道,端定公府和鞠府只隔了两条街。”
“对了,你刚刚说,这是崇德”
小丫鬟补充道:“崇德九年。”
裴奈猛然一惊,萧逸登基后年号就会更换,那么现在是十年后?!!
她完全愣在那,小丫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姐?小姐?”
裴奈片刻才回过神来,消化了一下这难以接受的现实,将那股压在心口抑郁难抒的感觉消下去。“那你知道十年前发生了哪些大事吗?可否给我讲一讲?”
小丫鬟为难地摇摇头,“奴婢知道的也不多,何况奴婢嘴笨,说不清楚的。”
“那端定侯不对,是端定公,他先前的妻子裴奈呢?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裴奈一头雾水,亟待他人的解答。
“小姐,您说的可是端定公的发妻,裴家最后一任继承人,裴家军前主帅,上三山逐北枪,天耀举世无双的巾帼英雄,裴奈?”
裴奈嚯了一声,在小丫鬟念出这些身份称谓时,她嘴巴都合不拢,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怕不是她们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然后她试探地点点头,“应该是吧。”
小丫鬟真诚地说道:“她就是奴婢方才和您提到的英武夫人啊,今个是她的祭日,十年前英武夫人殒命沙场,以身殉国,死后被追封为英武夫人,哦,不过这是简称,封号的全称是: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
仿佛有一道雷劈在了裴奈头顶,她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