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深秋傍晚,雷电与暴雨交加,似乎是想竭力洗涮这座城市的污垢。
恶劣的天气,仍然阻止不了四合院外,一□□头接耳身着黑衣黑裙的各色人。
穿过众横交错的街巷,在四合院里的院中央跪着个女人,她身上的服饰与旁人没有太大出入,从头至身到脚全黑,正因着身是黑色,反倒更衬得她肤色白净,如玉如雪。
“爷爷刚入土,你就跑回来”,于琦南手撑一把黑伞,居高临下的站在于有声身旁。
雨势比往前还要猛烈,她明明选了那么大的一把伞,虽然遮住了身下跪着的人,却遮不住身后的异样眼光。
“进去”,于有声是在工作时间偷偷订了机票跑回来的,从今早跪到现在,加上她睡眠本就不足,现在头就跟发烧了一般昏疼难忍。
“不用你管,我想站哪就站哪”
“于琦南!”,她轻吼想让于琦南立刻进屋里躲雨。
然而身旁的人虽听见了,也明白话里的意思,却不实施,就直直的像棵树般杵在那。
“老庄你快去劝劝你老婆,老人走得也安详,虽然在世时最疼的就是小声,但…小声工作忙没来得及赶上最后一面,也不至于让她一直跪着吧”
“哥,你也去劝劝大嫂,别在让这孩子跪着了,都跪一上午了,意思意思就够了”
庄重朝耐不住亲戚朋友的劝说,撑开伞,走进雨幕中,他弯腰想扶起跪着的人:“有声你先起来”。
她这个继父一向听从母亲指挥,俗称‘耙耳朵’,虽然面上让她起来,心里却万千的害怕妻子责骂。
林之昔招呼完客人,穿过人群,止步于屋檐下,看着自己丈夫正要扶起她女儿时,面无神色喊叫道,“她敢!!自己选择的路,苦也得给老娘走完”
见于有声仍然跪地不起,庄重朝也不管不顾了,对着自己老婆着了急:“哎呀,之昔你能不能让她先起来再说”
“她不是来给我长脸的,是来给我丢脸的,庄重朝!你爸去世这几天她都没来,刚葬完她就跑回来,是存心气死我?一点孝心都没有,你让我在你亲戚面前抬得起头吗?”
“妈,你让大姐起来吧,我求你了”,庄迁焱拉扯林之昔的衣袖,苦苦哀求道。
“今天就是神仙来,也救不了她,继续给我跪着”
林之昔看庄迁焱憋着泪花,一直死死蹲在屋檐的一处角落,她又软下心走到他身后,摸摸他的发梢对他讲:“等人走完了,你再让你大姐起来,你大姐犯了错,必须受到惩罚,你以后别学你大姐,一天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雨从今早天没亮时便下到现在,雨势从凶猛转到微弱,却仍旧淅淅沥沥,没有要停下的趋势。
丧宴在后院摆席,因下雨又在露天处搭了巨大的棚,雨声混杂着有敬酒声,打火机被按响声,孩童的嚷嚷声,一切切的声聚集在一起,着实吵闹不堪。
丧宴一过,已近深夜,亲朋好友依依作别,庄重朝和林之昔两人共同撑一把伞,面带微笑的站在铁门口说着一些成年人应有的告别客套话。
“二姐,大姐是不是可以起来了,她跪了那么久还没有吃饭,我们去扶她起来好不好?”,庄迁焱用手拉拉于琦南衣服一角,哽咽着声想向她征求同意。
“再等会儿,等人都散了”,于琦南见他哭唧唧的抱着盘吃剩的糕点水果来找她,便半蹲下身,伸手擦了擦庄迁焱的鼻涕和泪花,笑着又对他说:“你等会儿哭着脸去见你大姐,她肯定不理你”
“好”
于是庄迁焱小跑到厨房留了些于有声喜欢的菜,他来来回回的进出,像是要干什么大事的模样,成功把于琦南逗笑了。
笑过之后,她仍旧是撑伞,随后又从衣侧兜里拿出纸巾,轻轻擦拭于有声面部,擦过后忽然想起要说的话来,斟酌半刻才出了口:“他爱黏你”
于有声否认:“没有”
“有你这么宠着他,估计一时半会还独立不了”
“没宠”
“行吧,论脾气我也犟不过你,我认输,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现在可以起来了吗?你再不起来庄迁焱得哭死”,于琦南双手握住于有声胳膊,弯着腰想将她顺势往上托起。
于有声始终只保持一个姿势,跪的时间又长,现下的膝盖又麻又疼,最主要的还是没力气,没法支撑她的身体。
索性从跪改为席地而坐,这样倒能缓解些疼痛麻木的不适感:“不行,我起不来,让我坐地上缓缓”
于琦南看她想也不想的直坐泥地上,又立刻跑去拿了两个小凳子:“你别坐在地上,又湿又冷”。
两人坐凳上,在雨中央撑伞,她们容貌相似,从内而外散出的气质,一冷一媚,相辅相成,生出别样的风景。
林之昔刚和庄重朝送完客人,她心念着总算是能歇歇了,心情正好,神色也较为愉悦。
结果没走几步路,便见她们俩姐妹坐在雨里,林之昔怒气又顿时冒了回来,“你们两个不是还冷战吗?怎么?现在不吵了?该给我回去反省的反省,该回去睡觉的睡觉,别在我面前晃”,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客厅内走。
林之昔不仅脾气差性格也比旁人强势,虽然爆脾气一直没降反增的趋势,但总能被继父哄得服服帖帖,每每想到这一点于琦南暗自佩服许久。
庄重朝并未追上前去,他留在原处,让于有声在人面前跪那么长时间,他也挺心疼的,“迁焱,给你大姐拿个什么膏药贴贴,膝盖红肿的跟猴屁股似的…等那小子拿药膏给贴上后,你们就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庄迁焱特别听话的跑去找药膏,翻来翻去也没找到,林之昔卧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瞥见他像苍蝇似的四处游走,还时不时发出响动。
“过来”,林之昔招招手,让站在面前的男孩向她的方向靠近。
“我?”
“不是你,还是谁?”
话罢,她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拿出药膏甩在他手里,然后再重坐回沙发原处嫌弃的摆摆手,示意庄迁焱别妨碍她看电视。
庄迁焱风一般似的冲出客厅,拿着药膏,撕开包装袋,口头也不忘记抱怨几句:“爸,这里为什么只交给你?除了你不还有我吗?我也是人,你怎么不算进去”
“去去去,算什么算,你能起什么作用,还不快把药给你大姐贴上”
“哦,好吧,我起不了作用,以后我不会在妈面前夸你怎样怎样好了”庄迁焱对他这个爸非常不满,于是又小声嘀咕一句,“事后诸葛亮”
庄迁焱欲要蹲下身掀起裤脚给她贴上药膏时,于有声拦住正要落在自己腿上的膏药:“没事,不用贴”,她一瘸一瘸地往铁门外走,又麻又僵,双腿软到几乎无法控制的地步。
“叔,我姐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于琦南心里气于有声执拗,气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嘴硬得让人有时会生厌。
“我怎么会往心里去呢,快去扶她”
十月深秋的雨,虽没夏季的急,却意外漫长,能不带喘气的连续下好几天,今天这雨急冲冲地落了一天,在此时才无声无息的停了。
水泥地上起了不少青苔,于有声只能摸靠着周围的红砖墙借此来保持身体平衡,她刚出了铁门不久,于琦南便追了上来,但于琦南眼睛近视有些严重,只能模模糊糊的看清前方有个身影,至于是男是女,她分辨不清。
所以只能一点点挪步靠近黑影,试探性问了一句:“于有声!是你吗?”
她站在黑夜中说:“是”
于琦南走向前拉住她的手,手凉得简直像是刚从冰窖出来的:“今晚先到我家休息,你累了一天”,说完之后又默默打了个冷颤,牵着于有声的手往前走。
于有声没吭声,任由旁人牵拉,陷入恍惚期间时,没发觉自己早已被拉上了车,车内开了暖气,睡意更盛,于是她便在静谧夜晚中悄然熟睡。
车程不远,开了足足二十分钟左右就能抵达,于琦南把车停了有一段时间,但碍于她身旁副驾驶座的人在深睡,不想浪费身旁人仅有的休息时间,所以并没叫醒。
车窗外,行走的路人,汽车驶过时的声音,搓麻将而吵闹声,声音和景象在此刻被放大,实在是因为车内安静气氛太过诡异。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于有声在惊恐中醒来,她揉了揉干涩而开始发酸的眼睛问询道:“我睡了多久”
“没睡多久,就一会儿”
回到家中,于琦南首先给她找了自己还未穿的衣裤,然后拿了些新的洗漱用品,忽然想起些什么事情来,又急急忙忙的跑到客厅提醒她:“先把头发擦擦,再去浴室,你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不能再穿着湿衣湿裤,容易受寒”
于有声点头也算是应了,接过递来的浴巾,解开头绳,头发积了水一直在往下滴,她先擦拭了发尾,然后再慢慢地将浴巾往头上方盖,轻轻用双手来回擦动。
等头发不再滴水,她拿上于琦南给的衣裤,进了浴室,然后翻出手机,拨通电话。
“卓入,你为什么要瞒我”,她蹲在地上背靠着用白瓷砖砌的墙,掩面道,“最后一面我也没见到”
手机发出极其冷静的女人声音:“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是因为当时情况不允许我立刻告诉你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你还能再继续拍摄吗?半路终止活动你我都不好交差”
“有声,工作和家人不能双方都兼顾,你选择了这样一份工作就要考虑后果”
“对不起,我今天没控制住情绪”,静默之后她按了红色按键,手机也没多少的电量,索性将手机关机。
于琦南在厨房煮了南瓜粥,她没掺太多水,煮得很黏稠,南瓜的甜香味充斥整间屋子。
她在橱柜拿了个白瓷的小碗,怕于有声吃不下只盛了半碗南瓜粥放在茶几上,等她姐洗完澡喝热的粥暖暖胃。
熬粥的事情落一段后,于琦南闲着无事可干,躺在看了会电视,又打了会儿瞌睡,结果足足等了三四个小时,人都还没出浴室。
她用手敲响门,“于有声!”
“于有声!你在吗?”
“姐!……姐!你再不应声我就进来了啊”
“我在”
“我给你煮了南瓜粥,你洗完澡,记得去厨房喝点,暖暖身体”
“知道了,快去睡觉”
“好”,于琦南没浪费口舌去安慰,她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道理,漂亮话只能听听而已,要实施起来却很难。
——
杭州夜间小吃摊旁
“晏先生,上次的事我是真的感谢您出手相助”,因为进了深秋,夜晚寒气重,万芥穿长衣长裤包裹自己,但她常年保持健身习惯,行走衣架。
站在她近旁的男子,淡淡回应,“客气”,他与人对视时,向人回答问题时,都带有不可磨灭的温柔,是具有防备性温柔。
忽然有个小女孩直愣愣跑过来,气喘吁吁拉着他的裤子一角,“哥,还有多久才能回家?”,小女孩子爪子黑乎乎的,看样子是了会玩泥巴。
男子蹲下身,理理小女孩起了褶皱的衣衫,耐心劝说着,“不急,你再等一会儿”
“那行吧,那我就再和他们玩会儿”小女孩转头瞥见万芥闪闪发光的手链,被吸引了注意力,“诶……姐姐……你的这个手链好漂亮啊”
万芥一边费力解下手链,一边明知故问,“你喜欢吗?”
“超级无敌喜欢”,小女孩的眼睛闪着光,她的小模样像极了温顺的小兔子。
“那我送你了……算是见面礼,你看可以吗?”,手链是万物送她的生日礼物,今天刚好第一次带,送给救命恩人的妹妹也不亏,大不了下次再让万物买就是了。
“嗯嗯,谢谢姐姐”,小女孩拼命地点头,小脸上的喜悦怎么也遮盖不住。
万芥直视眼前的男人,嘴角露出不明笑意:“我总觉得我们是在哪里见过,是吧?”
“可能是见过……晏嫣!把手链还给姐姐,我们该走了”
“哦,那好吧”
“送出去的东西犹如泼出去的水,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晏先生让你妹妹好好收下吧”
“谢谢姐姐”
正当他们要往反方向走时,万芥将他的姓名喊出口,“晏泗烊,你是叫晏泗烊,是吗?”,那种迫不及待想要证明的情绪,久上心头,不能自拔。
“是,谢谢你的喜欢”,他用极含蓄的方式拒绝。
“没关系,我们做朋友”,万芥极力保持微笑,目送晏泗烊,直至消失。
万芥独居的家离这儿不远,步行十分钟就能看得到小区门,她松散着步伐走回家,回到家洗簌片刻后,靠在沙发趁着敷面膜的时间刷了会儿微博,护完肤之后,关灯,上床睡觉。
清晨,天微微亮堂,远边泛起橙红色泽的光,虽美得耀眼却格外耀眼得想让人闭起双眼,有时候越美越遥不可及的东西反而虚幻得不知是真还是假。
“喂?哪位?”
“你在我家门口!!”
“噢噢,我这就来开门,你等会儿”
拖着丧尸般的姿势到玄关处开门,半眯眼打量站在跟前的人:“于有声这才七点半,你一大清早跑我这来有什么急事?”
“狗呢?”
“狗……什么狗”,万芥穿着松垮的睡裙在客厅晃荡,于有声开口质问,才一下把她拉回了清醒状态:“狗在……万物家里”
“你跟万物五年都没见了,你能记得他长什么样吗?别到时候认错人就尴尬了”,她是知道那小子的小心思,可于有声这些年事业正处于蒸蒸日上的阶段,万芥也口头警告了万物别去扰人,告诉他等自己优秀了自然能与她比肩同行。
“记得”,万物那双清澈得能装得下星辰的眼睛,她忘不掉。
万芥闭口不言,盯着她看的眼神倒是非常耐人寻味。
于有声倒不是很在意细节,她现在只想找到那两只狗子,想看看它们瘦了还是胖了:“他人在哪儿?”
“他住在你老家”
“成都?哪个区?”
“他非要定居在那儿,拦都拦不住,具体的位置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有他电话号码,你先存一个……快坐,吃点水果”,她这个弟弟要去成都定居的事情一点也没向自己和爸妈商量,每次家里人一提到这事气氛就颇为凝固,一想起来万芥就恨不得打他五六十棍子出出气。
“不用,谢谢”,存完电话号码,于有声抬脚往玄关走,万芥打着哈欠的空隙伸了伸懒腰,这会儿实在没反应过来:“你又要走了?”
“嗯”,自从爷爷在世前半年因洗澡时摔了一跤而常住在医院,于有声想来想去也只能把两只狗寄养在万芥家中才能真正安心,但送走之后便一次也没去万芥家看过,这会儿得空去看看也是好的。
“有声!”
“……”
“于有声!”
“在这儿”,于有声懒懒地回应道。
万芥做了个偏滑稽偏浮夸的加油动作,说出的话也格外悦耳动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更加勤奋努力哦,声声妹妹,我相信”
“嗯”,她一直努力的想将一切变得更好,不轻易说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