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无名之女
在中原经商数年,茶屋女主人对客人们的异样眼光已经见怪不怪了。
见多识广如陆炳、颜朔者也没有想到在京城里做着大宗茶叶生意,私底下还经营若干灰色交易的乙老板竟是女儿身,更别提她那不寻常的血统。
狐狸笑了:“今晚两位大人光临敝所,我家主人为表诚意特地以真面目相见,一般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有意思,那先前同我北司联络的人究竟是你,还是她?”
“这种跑腿传话的活当然得我们下人做,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我们只是被她豢养的人罢了。”
“兄弟怎么称呼?”
“咱这个吃软饭的可不配和您称兄道弟,小人姓屈,贱名念秋,您要嫌听了晦气赶明儿咱另起一个就是。”
颜朔细细品了品话头。
“唱戏的?”
“颜大爷好会猜,小人做的就是这行,眼下专替主人家管着手下那帮人,您手里看的那戏本正是我让她们给找来的。”
这个伶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股可疑劲,言谈间不卑不亢,提起戏本的事也没有丝毫要邀功的意思。和女主人亲密的样子倒像一家人,让陆炳看在眼里不禁心生起一股厌恶感。莫菲跟着他有些日子了,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是什么让陆炳感到如此不快。
“这位屈小哥,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这戏本?”
见陆炳不想搭理这人,莫菲索性帮他把话问了。
“姑娘明知故问,今天找这本书的人是宫里的人,给我们透风的自然也是宫里的人。”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宫里的人也和你们有往来?”
“那就是客人们的私事了,小人不好多说什么。颜大爷是懂得我们这行的,一张嘴讨百家饭,什么客人我们都招待,男人也好女人也罢,百无忌讳。”
“再贫嘴,钢钩子吊着锁骨浸沸汤。”
颜朔眼下正专注地翻着手中书,浑没心思陪他废话。他把书翻到末页,把纸上的文字默念一遍记在心中,这才放下书。
“好东西,屈兄弟下次还有这样的货色再给我多弄两本来。”
玄武门的事连莫菲也知道,不就是李世民在他还是秦王那会,手足相残,逼迫父亲让位的故事吗?这事广为人知,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处。偏偏让颜朔这老油条读得如痴如醉,难道他也是个文学中年?
“是谁把这本书带进来的,让我们见见吧?”
一直活跃的屈念秋此时却像犯了难般看向女主人,脸上依稀带着央求的神色。店主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她对着陆炳和颜朔开口了。
“小孩子家不懂事,两位贵客对她好些,我家中的人概不许同人外出过夜,有话请在这里问吧。”
她说话的嗓音微有些沙哑,栗色的卷发长得垂到了膝上。不折不扣的俄国美人说着一口流利汉话,让莫菲几乎怀疑她也是个穿越者了。
“陆大人外号慈心居士,菩萨投胎,你们要怕小孩子受委屈那让他问去,我就不掺和了。”颜朔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眼前这个谜一般的老板娘身上,麻烦事随手扔给陆炳。陆炳冷哼一身站起身来,默许了接下这桩差使。
“阿纳陪着颜大人,不许对人家没礼貌。”
女主人伸出玉臂为二人引路,还不忘顺手戳了戳屈念秋的额头。
此行莫菲见到的人和事跟平时所见大不同:锦衣卫里看他们审问犯人大多是直来直去的问话,偶尔碰到不配合的人,颜朔会对他进行耐心的殴打,之后再进行耐心的交流,最后双方往往就心意相通坦诚相见了。陆炳偶尔也干这事,被他关在黑屋里问过话的犯人出来后精神状态都不太健康。但无论南北司使出什么手段整人,他们的目的终归是明确的:把真相套出来,如果套不出来,至少编也要编得有模有样。
这家茶商则不然,这里的一切像极了人们幻想中的温柔乡,却总让莫菲觉得丝绸后包裹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和小嫌疑人见面后莫菲的这种印象进一步加深了。
面前这个女孩子就算按古代人标准来看也不算是个成熟女性,稚气未脱的脸庞和软绵绵的声音让陆炳联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坐吧,两位随意些。”
女主人召来佣人为他们设下座位。
“在这里叫我安菲娅即可,说起来你们汉人里还有人叫我安夫人的呢,但其实“
“他们不知道安菲娅是您的名字,无关姓氏?”
“正是。”
这件小事似乎很让她困扰,难得遇到像莫菲这样的明白人。
“念秋说我的名字起得好,就是汉人念着也不违和,他这人可喜欢取笑别人了。”
安菲娅一边和莫菲聊着天,一边拍了拍手让周围佣人们退下。
“唱吧,唱吧,唱得好这两位贵客有赏。”
这句话却是对抱膝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说的。那个女孩看上去就营养不良,皮肤紧巴巴地贴在骨架上,身体也未发育完全,绞着手紧张地看着莫菲。
她不敢多看旁边那个陌生的男人一眼。
“不瞒两位说,我们也是下午才发现这个孩子身上带着禁本的。我只管打理生意,照顾孩子们的事一直交给念秋,他一翻开书就说事情坏了,得请颜大人来一趟。”
安菲娅说话声音轻飘飘的,她的手臂环过女孩的肩膀轻轻抱住了她,女孩紧张得肩膀都在打颤。
“别害怕,告诉这位客人,是谁送给你书当礼物的?”
女孩就这样傻愣愣地看着莫菲,哇地一下就哭出声了。从她呜呜咽咽的话语里莫菲只能听个大概。
“是,是有一个婆婆她给了我这个戏本,教我唱里面这段”
眼泪和鼻涕都蹭到了安菲娅的衣袖上,她看也不看,吻了吻女孩的额头让她接着说下去。
“婆婆说这段戏改的是古代一个皇上,说他为了讨好爹爹,谋杀了自己的兄弟我说我不敢乱唱,婆婆就给了我一吊钱,她说会常来看我,学得快就有赏钱等我学会了,我就能成角了。”
女孩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吊钱,安菲娅温柔但坚决地掰开她的手,把钱交给了陆炳。陆炳接过钱串,细细把铸币上的特征,绳结的系法观察一遍后揣进了怀里。那女孩的眼珠子紧紧跟着那串钱,当看到陆炳把钱收走时她几乎都要忘记哭泣叫出声来了。
“这个钱被人涂了毒,你摸了会生病。”
陆炳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一小块碎银。
“我这个没有毒,你拿着吧。”
女孩不敢置信地接过钱,脸上骤然转晴。安菲娅拍了一下她的小脑瓜。
“礼貌。”
一听安菲娅训话,女孩条件反射地就想给陆炳叩个头。莫菲眼明手快一把拦住了,她刚看见陆炳太阳穴上有根青筋跳了跳。
“主人家把她的名字告诉我,让我们回去能备个案就行,南镇抚司的人不在小孩身上做文章。”
“陆大人这话问得早了好几年,她现在还没有名字呢。”
“这是何解?”
“有人叫她完璧,有人叫她八两,商品没有名字,名字得靠自己挣来。有了名字的人才能好好过下半辈子。”
陆炳轻叹一口气:“这么说我刚才赠的这钱,差不多够她攒十分之一个名字了?”
他在外人面前还保持着平时的风度,竭力不被女孩殷切的目光所影响。
“陆大人真是明白人。”
莫菲站在两人中间左看右看,心都纠结成了一团。那孩子像只羔羊般温顺,可既是羔羊就难免遇上被宰的一天。
让一个无名无姓的贫苦女孩成为妖书案的替罪羊太容易了:孩童不知天高地厚,把犯忌讳的戏本传得满天飞。围绕着她作文章,把有牵连的人一并抓了,最后案子被定性为无心之失,没有人对皇上不敬,愚民们以讹传讹闹出的误会。最后这些人被填在大牢里,明面上大家相安无事。
陆炳的手指还摁在那串铜钱上,铜钱表面仍带着一丝孩童手掌的余温。
“我们已经对锦衣卫的大人们知无不言了,之后该如何处理就交给您来定夺。”
安菲娅怀里的孩子怯怯地拽了拽她的衣袖问道,“夫人,他们会把我带去哪里。”
女主人用丝巾替她揩去了脸上的污迹,什么话也没说。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女孩见无人答话霎时心如死灰。她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莫菲。
莫菲很想对她说些鼓励的话,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她只能无力地安慰这个女孩不要害怕、会没事的,可这些话反倒激起了安菲娅的一丝怒意。
她用力把女孩的脸扳向自己,在她耳边说道:“贵客对你是好意,你可以领客人的情,但别忘了我教你的话。”
“别去图你高攀不起的东西,期望越高,跌下来越疼。”
她又揉了揉女孩的脑袋,用尽可能礼貌的语气向莫菲解释,“这些孩子都是苦出身、见识浅,最容易把贵客说的话当真。姑娘不需安慰她什么,早点让她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对她有好处。”
安菲娅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个女孩将在锦衣卫的黑牢里度过自己短暂的余生。陆炳恰在此时开了口。
“她与妖书案有了牵连,自然该我们锦衣卫负责询问。”
“陆大人。”
虽然莫菲知道公开场合决不能顶撞陆炳,此时她也无法再保持沉默了。陆炳抬起了一只手阻住了她的话头。
“届时免不了要录她的口供,犯人口供需有其亲笔签字画押并加盖手印,方可留作证据。”陆炳这时说话的语速放得极慢。
“没有名字,不合规矩。”
莫菲的心跳加快了,她看着陆炳俯下身直视着女孩。
“告诉我,你想要叫什么名字?”
即便在这不大亮堂的屋子里也能看见安菲娅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她立刻反应了过来,猛地按下女孩肩膀让她跪在了地上。
“官爷问你话,你叫什么名字,快答!”
她推了推女孩的背催她作答,以免陆炳临时又改变心意。女孩的身子晃了晃,抬起小脸迎向陆炳。
“雪艳。”
声音很轻却答得不假思索,想必她早就想好了得到名字的那一天自己该叫什么了。这时候陆炳却像很不满意似的摇了摇头。
“小孩子家起的什么艺名又俗又老气也罢,你爱叫什么便叫什么,今后你有名字了。”
他的一句话给了女孩第二条命。
等雪艳终于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时不禁喜极而泣,她跪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安菲娅让她站起身来,拍拍她身上灰尘。
“回去把自己收拾收拾,让贵客们见了笑话。”她几乎是推着女孩把她赶出了房间。
“小孩子今天遇着福星了。”安菲娅喃喃自语,旋又看向陆炳,“可是陆大人,您这一来又把难题留给我了,我们还能拿什么和官府交待呢?”
“那是你们的事,能在京城立足多年的商号总不至于遇上事情连两手准备都没有吧?反正今夜尚长,我不急着走,就坐在这里等。”
“既如此,请陆大人稍坐,我去请颜大人过来。”
陆炳点了点头,茶屋女主人离去时的步伐看上去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莫菲悄悄抚着胸舒了口气,咚地一声,一枚铜板正击中了她的脑门。
“哎呀你这人,我不就多说了一句——”
“让你多嘴。”
咚,又一枚。
“你还丢!额头都被你丢肿了,看我不打死你。”
莫菲说着挽起袖子东张西望,看样子还真想找个趁手的凶器暴打陆炳一顿。
很遗憾,明朝历史上这唯一一次平民试图殴打锦衣卫指挥使的壮举没有被人目击和载入史册,就此淹没在了时光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