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回忆神阁(十)
雷声轰鸣,大雨滂沱,逸城百姓纷纷擦肩而过,奔跑躲雨,一道矮小瘦削的身影一瘸一拐的走着,与周围情景格格不入。
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混着潮湿的水汽扑洒在脸上,令人们微微皱眉。
他们下意识朝那人看了一眼,神情便不约而同的惊恐起来,纷纷东躲西藏,毫不在乎被雨水打湿衣衫发丝。
沈枕栖继续朝前走着,偶尔抬眸对上那些打量的眼神,他们便被其凛冽的杀意威慑,吓得浑身哆嗦,甚至有几个人还因为失神撞到了墙上,磕的鼻青脸肿。
沈枕栖见状,沾血的脸上露出一抹顽劣的笑,笑意转瞬即逝,唯一留存下来的只有那亘古不变的怨恨。
天道不容,神明不宥,世人不怜。
本该如此,一向如此。
她猛地抬起头,任由雨水将面上的血污冲褪,让腥甜液体堵满鼻腔和口腔,在窒息中寻求那一瞬的清醒。
随后,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再三迟疑后,朝长桥走去,那是前往祈神殿的方向。
主神对她欲除之而后快,竹舍血战,那些傀儡生灵比前几次多了几倍不止,何况……三日后,她会被银线控制,丧失意识。
纵然死局不可避免,她也不会让自己沦为仇敌的工具,变成一具任人摆弄的傀儡。
在自裁之前,她还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再看那个女子一眼。
但她不能回去。
女子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她自裁,可如果不这么做,三日后受伤的就是女子。
一遍遍时间回溯,无异于饮鸩止渴,损耗女子的生命力。
她绝不能回去。
可又实在想看那人一眼,唯一的办法就是来祈神殿。
望着图腾上面的盈盈身姿,她的心情慢慢安静祥和下来,脑海里满是与那人在竹舍的情景。
女子总会慵懒的卧坐在藤椅上,撑着脑袋看她练剑,两旁是青翠的竹子,欢悦的鸟鸣。秋日澄净的青空,轻松舒适的微风,与女子唇边的笑相融。
沈枕栖回过神来,重新看着图腾上的蓝衫女子,轻轻笑了一下:“还是不像。”
可惜她不会作画。
除了修炼,她不会做任何事。
当初本想着用福牌报赠剑之恩,结果这福牌还被转还给了自己。
现在好生剑已被她返还,授业之恩和救命之恩却是只能留给来生了。
如果,她有来生的话……
想到这里,沈枕栖垂眸自嘲一笑。
就在这时,腰间一枚朱红色物件引起她的注意力,定睛一看,原来是福牌。
她摩挲着福牌,回想着女子给她系福牌时的神态,喃喃自语:“平安顺遂……真是奢望。”
话音刚落,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把将福牌从腰间扯下,神情变化莫测。
在原先的时间里,这枚福牌尚未被买到,怎么会挂在腰间?
区区凡物,竟然可以不受时间回溯的影响……
思及此处,她缓缓抬眸,看向正中央的主神图腾,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音突然变大,在空荡的大殿内不断回响。
她手一抖,福牌立马掉在地上。
怪不得她会被主神的银线控制,原来是因为这个福牌。
如果没有福牌,那三日后的事还会发生吗?
她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恨不得立马回竹舍。
恰在此刻,一股熟悉的气息在大殿外出现,她连忙找了个掩身之处藏了起来。
来人正是寻到这里的商刻羽,她不相信沈枕栖会这么一走了之,却又不知道她在哪儿,干脆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却始终一无所获。
商刻羽扫视了一眼大殿,空空如也,于是扶着旁边的柱子慢慢蹲下,阴湿的风卷着雨丝飘在脖子上,凄凄冷冷,冷的人心里直发颤。
“到底去了哪里……”
她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淋湿,乌黑的发丝贴在脖颈锁骨处,将瓷白的肌肤衬出了几分病态,眸底的悲哀终是挣脱掉往日的温润笑意,抑制不住的流泻下来,“你真的不愿回来了吗?”
听到这句话,沈枕栖默默攥紧了衣袖,复又松开,正准备现身时,只见商刻羽从地上捡起那枚福牌,双眸死死地盯着它,嘴唇颤抖半天,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沈枕栖大惊失色,连忙闪身过去将昏迷的商刻羽接入怀中。
无人察觉,正中央的主神图腾离奇闪烁了两下。
沈枕栖将商刻羽带回了竹舍,因着这里已是废墟,她不得不想办法重建。可惜那精妙绝伦的剑法,竟然用来砍竹子。
福牌一丢,主神的力量没能再涉入其中,沈枕栖便得以日日夜夜守在商刻羽身边,一连数天,寸步不离。
商刻羽于半月后醒转,一睁眼就看到了伏在身侧的沈枕栖。
她微微一笑,哑声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沈枕栖垂下眼,不知说了些什么,紧接着起身倒了杯茶,递给她:“这本该是我的命运,何苦搭上自己?”
商刻羽抿了口茶,感受到嗓子舒适了不少,才轻声道:“于公于私,我都要如此。”
沈枕栖看她:“于私?”
“毕竟……主神是我的老师。”商刻羽顿了顿,继续道,“他的错,我这个做弟子的理应替他弥补。”
“……”沈枕栖心里有些没来由的失落,“你是你,他是他,我对他的怨恨,不会牵扯到你身上。你对我的恩情,我也不会用来做抵消。”
“我明白。”商刻羽揉了揉眼,“我只是不想见老师一错再错。”
“他不会放过我,也不会念你的好,只会觉得你在与他为敌。”
“老师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
“什么意思?”
商刻羽没有深入解释,而是对她莞尔一笑:“反正我们赢了,你的恶意命运很快就能改变。”
沈枕栖对这个消息显得无动于衷,经历过那么多失败,改命成功这四个字在她这儿早就成了一种幻想。
其实成功与否都不重要,她在乎的只是眼前人……
“你有什么办法吗?”
“是一个赌约。”
商刻羽将她与主神的对赌之事说了出来,沈枕栖也将竹林血战的真相和福牌的事一一告知。
待将其中的细节脉络理清,商刻羽的神情当即凝重起来:“原来这个赌约,也是他阴谋的一部分。”
沈枕栖:“现在,你还认为他会放过我吗?”
商刻羽沉默了片刻:“他毕竟是主神,一言一行都代表天道,怎会食言?”
“天道……”沈枕栖冷笑,“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就算是一线希望,也要试一试。”话音未落,商刻羽手腕上的自性镯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抖动。
她按在镯子上,细细感应着其中的信息,低声道,“他让我去神阁,商讨改命一事。”
沈枕栖心里一紧:“我陪你去。”
商刻羽笑着摇头:“普通修士是上不去神阁的。”
“那就让他下来。”沈枕栖面无表情,“只是商讨事宜,犯不着必须是在神阁里面吧。”
“这可说不准。”商刻羽轻叹,似是想到什么,便不再言语,只是看着腕上的镯子发呆,浓密的睫毛将眸底的情愫遮掩。
她既不言,沈枕栖也不再问,墨玉双眸静静的将她望着。
“这一次,要去多久?”
“归期不定,但一定会回来。”
“好,你若没有回来,我便自行去神阁寻你。”
“我说过了,普通修士是上不去神阁的。”
“我与那些人不同。”沈枕栖横了她一眼,掷地有声道,“不出百年,我定能踏碎虚空,登临神境。”
她的天赋与根骨俱佳,就连商刻羽都自愧不如,放在神阁也没有能与之匹敌的,若非恶意命运的压制,想必她早已成为三千界位面神之一。
“是是是,沈姑娘天赋异禀,不是那些凡夫俗子能比得上的。”商刻羽笑着奉承了几句,话锋一转,正色道,“但比起神阁,我更愿与你在竹舍相见。”
她的眼神温和似水,沈枕栖不禁沉溺其中,突然很想摸一摸她乌黑的发丝,灵秀的容颜……
沈枕栖伸出了手,在空中顿了顿,却没再向上,而是覆在了商刻羽的手背上,轻柔又克制的摩挲着。
窗外,光影逆流,悠远清淡的竹叶清香慢慢散开。
“时候不早了。”商刻羽将手抽离,穿好衣衫端坐在镜前。
她的身体还未恢复,面色仍是苍白的很,没办法用术法,只能靠自己那生疏的手法,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理着发丝,看上去很是费力。
沈枕栖走到她身侧:“我来。”
商刻羽也不逞强,淡然的将木梳递过去,又考虑到沈枕栖的身形,于是刻意弯了弯身子。
沈枕栖将她这一细微动作看在眼里,一边仔细簪着发,一边道:“再过几年我就长高了,我是比你高一点的。”
她的语调冷冰冰的,说出的话却又这般孩子气,凝视着镜中那张清逸稚嫩的容颜,商刻羽微微一笑,有片刻的失神,不由自主的说:“没错,还会更好看。”
沈枕栖一怔,眸光闪烁流转,顺带着眼睫也飞快的眨了两下,白皙的脸颊勾着淡淡红晕,偏偏嘴唇抿得很紧。
商刻羽看着镜中的她,又问:“不是吗?”
沈枕栖立马将头偏到一旁,不说话了,但手头簪发的动作仍旧灵活自如。
商刻羽心情大好。
待妆容收拾好后,沈枕栖便如前两次一样目送着商刻羽离开,又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至银月高空,她才披着一身惨淡月光,怅然若失的回了房。
昏暗烛火下,沈枕栖抬起掩埋在衣袖中的手,一条灰蓝色发带正顺着掌心缠绕,一直延伸至手腕命脉处。
她在竹舍等了商刻羽将近一年,这段时间里,她哪里都没有去,只是练剑打坐,偶尔以商刻羽的名义替逸城百姓驱除妖邪。
经竹舍血战一事,仙门世家不知真相,曾多次召集弟子来找她的麻烦,虽然皆被她一招击败,但这日子并没有那么顺遂。
只是最近,仙门世家没有再派人来,因为有更加棘手的事让他们去应对,那便是——魔族。
沈枕栖不关心这些,一得空就会默默的看着那条发带,回想着那人的一颦一笑。
又是一年深秋至,沈枕栖一如往常般在庭院中擦拭好生剑,起身之际,忽然,听到有人说:“有人托我将这个交给你。”
她抬眼一看,只见一只做工古朴的玉镯正静静的躺在石桌上。
那是——自性镯!
沈枕栖心中凛然,看了周围一圈,没却有半个人影,她细细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人说话的声音,道:“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他的师兄。”
无人回应。
“她出事了?”
仍是无人回应。
沈枕栖拔出好生剑,凝聚出汹涌剑意,冷言道:“告诉我,是或不是!”
“事出紧急,我没时间与你解释,速速拿着自性镯离开此地,不要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她果然出事了。
沈枕栖并不理睬,只是神情痛苦的握着那根发带,浑身的杀意迅速攀升,咬牙切齿般逼出两个字:“主神。”
见她这个样子,公仪准也不再隐瞒,言简意赅道:“老师用银线控制世间所有生灵,一旦你出现在他们视野里,格杀勿论。商师妹只是暂时出不来神阁,故她让我将自性镯先交给你,等她出来了再与你相见。”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你说的是真的?她……当真安然无事?”
“她没事,所以你也不能有事。”
听到商刻羽并无性命之危,沈枕栖心下稍宽,微微松了口气后,道:“可眼下,我该去哪儿?”
“中州,玄幽秘境。”公仪准隐藏在匿身阵中,轻摇折扇,沉声道,“那里有一处独立于三千界的地方,只有你们二人才能进去。”
虽然心里还是有很多不太清楚的问题,但沈枕栖仍是选择相信了这个从未谋面的人。
她拱了拱手,转身去拿自性镯。
但在这个时候,一道冷冽的声音自天边传来:“你哪里也去不了!”
风起云涌,雷电交加,主神立于云端深处,白袍猎猎,墨发飞舞,随着他一声冷哼,双眸迅速渗出一圈金色光芒。
而他的身后也于紫电风眼中浮现出一尊金色巨人,左手捧日,右手擎月,身躯绘有草木湖泊,肢体携裹四极五岳,一呼一吸间,牵扯风雷滚动。
霞光万丈,气势吞天,万物之主,神威千重。
主神猛地一振袖,那金色巨人仰天怒吼,身躯立马泛起一阵不可思议的炽热白光,片刻间,那道光就将竹舍方圆千里的地方完全笼罩。
紧接着,白光便如巨涛般携带毁天灭地之势,朝正中央的沈枕栖涌来,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公仪准将扇子攥在手里,死死地盯着主神的法相,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怎样助沈枕栖脱身。
可毕竟师妹相托,他总要尽力一试。
想到这里,连忙瞬身至沈枕栖面前,唰的一声打开折扇。
两相对撞,轰然作响,气浪所波及之处,皆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尘埃散去,只见一位身着团花锦袍,墨发垂至腰间的青年男子,正拿着一把破破烂烂的扇子挡在自己身前。
“你……”
公仪准咳嗽了两声,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虚弱道:“你什么你,还不赶紧跑!”
眼下的困境不是讲恩情的时候,沈枕栖咬咬牙,将好生唤出,踏剑御空,一口气飞至千里之外。
主神睨着气喘吁吁的公仪准,双眸仿佛要喷出火来。
又一个人因为同样的缘故,背叛了自己。这是对他主神威严的挑衅,对神阁的践踏,沈枕栖……必须死。
他看向沈枕栖命剑穿梭的方向,缓缓抬起手,身后的法相也随之双手合一高高举起,一种强大的力量顺势凝聚而出。
无形无影,至刚至柔,碾压一切。
天地间,突然只剩下这股神奇怪异的力量,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散发着致命的危险。随着阵阵古老威严的咒声响起,主神更是将天道嵌入其中,欲将沈枕栖的三魂七魄都摧毁掉。
然而,这股力量涉及范围之广难以想象。只怕有无数生灵要随之丧命,且没有来世。
沈枕栖不再逃,手中好生剑也随主人的心意变幻,红光闪耀,杀气磅礴,直指那金色巨人:“你枉为神!”
云端深处的主神闻言,额上的魔印又重了几分,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如恶鬼般的狞笑,紧接着,不带任何保留的将那股力量打向下界。
一时间,天地变色,生灵哀泣,神魂俱灭,已是定局。
青丝飞舞,衣袂翻飞,沈枕栖淡然的将那根灰蓝色发带扎在握剑的手上,缠绕,绑紧,墨玉双眸间不见一点慌乱和畏惧。
“改命成功后,你最想做什么?”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眉眼温润的女子,她卧在藤椅上,肩头立着一只小雀,背后是翠绿的竹林,和煦的暖阳。
“问道仙途,”她那时回答。
成为最强者,摆脱任何束缚,方可自由的奔向那人。
但现在只怕是没机会了。
沈枕栖运转内功,好生剑剑意涌动,就连剑灵都从中跃出,红色的星芒在她周围跳动汇聚成一道坚不可摧的气墙。
可在主神的力量下,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渺小,轻而易举就被穿透,好生剑也失去了本来的光泽,被震成四分五裂。
主神不屑一笑,强大的力量继续下压。
没有好生,看你拿什么与之对抗。
沈枕栖吐出一口血,用断剑强撑着身子不倒,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意识模糊间,似乎听到远处有歌谣传来。
“万物回薄,振荡相传。忽然为人,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又何足患……”
好熟悉的声音,会是她吗?
她想见她,但这里很危险,她不该来。
还好……她没来。
“师妹不要——”
一道凄厉的声音将她惊醒,沈枕栖费力的抬起眼,却看到了人生中最为恐怖,最为不能忘怀的场景。
这是她往后的生命里不断出现的噩梦终极。
强大力量化为光柱,无情的将那名蓝衫女子的身体贯穿,裸露在外的肌肤随之泛出瓷片破碎的裂痕,一道道都渗着淡淡微光。
商刻羽脸上浮现出一丝细微的痛楚,她轻轻吸了口气,双手结印,将剩下的半句口诀诵出。
“纵躯委命,不私于己,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迟速有命,澹然无求。”
口诀余音回荡,无数血雾从她破碎的身体里喷涌出,染红了衣衫,染红了那道光柱,就连倾盆而下的雨也都染成了红色,凄凄惨惨。
沈枕栖双眼赤红,像疯了一般想冲过去,但只要接触那光柱,就会被瞬间弹飞。
她不断重复,直至精疲力尽,意识涣散,爬都爬不起来,嘴边却仍然呢喃着那个人的名字。
商刻羽。
商刻羽。
“商刻羽是谁?”
黑暗中,有个影子这样问。
她却茫然的摇摇头:“……我忘了。”
“那你是谁?”
“落凡城,沈枕栖。”
影子默默叹息一声:“去吧,去享受你崭新的命运,问道仙途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