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回忆神阁（一）
灵魂与肉体被时空拉扯的痛苦，是如此难以承受，如此持久。
即便它已褪去多时，商刻羽蜷缩的身子依旧在颤抖，她的意识和身体早已麻木。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清越温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商刻羽……快醒醒。”
这个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她几次三番费力的睁开眼，只见无数光点顷刻间凝聚成一道高挑人影。
那人着一袭靛蓝衫子，容颜秀雅，眉眼温润，她轻轻附身，一枚翠绿色坠子从脖颈处垂下。
商刻羽定定的望着这个人的脸，眼神透着难以置信：“你……我……”
“我是你缺失的那缕神魂。”女子微微一笑，与她一模一样的容颜散发出浓浓的亲切，“当初你行逆天之举，引得老师震怒，他便将你的三魂七魄剥离，打入囚之界受罚，独留肉身在真实世界。”
这已经不是商刻羽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了，虽然不再像过去那般惊讶，但还是有些复杂的情感难以自抑。
“既然我的神魂在囚之界，你作为其中一缕又为何会缺失？”
“你被困在囚之界，久久不醒。神阁同门担心你会出事，于是想强行将你的神魂抽离，可他们失败了。仅将你的一缕神魂……也就是我，从中抽出，又让我寄居在此，寻找机会与其他神魂共鸣，好让他们再行秘术。”
“但事情的发展似乎不尽人意……”
女子看她的眼神带了些异样，“你能从囚之界内来到这里，想必不是神阁同门的帮助。”
“你说的没错，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商刻羽细细思索，一边环顾漆黑的四周，一边问，“话说，这里就是真实世界吗？我的肉身在哪儿？”
“这是老师在真实世界中开拓的一方小空间，专门存放你肉身的地方。”
“至于你的肉身……”女子迟疑片刻，“早在刚刚便同你的神魂合二为一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在囚之界的，是完整的我？”
女子点了点头。
“我的肉身在真实世界，我的神魂在囚之界，界与界不能相通，既然如此，又是怎样归位？”
说到这里，商刻羽脑子里蹦出一个可能性很低的念头：老师的封印被解除了。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女子斩钉截铁的否认：“不会是封印解除的问题。我作为你的残魂，本应该在那一刻一起归位，却被老师遗留的封印所挡，令我不能进入，所以那个时候他的封印仍然存在。”
这就奇怪了。
商刻羽反复思索着其中每一个环节。
界与界不能互通，首先排除囚之界和真实世界的接轨。
封印一直存在，那她的肉身和魂魄又怎会合二为一？
若封印消失，缺失的这缕神魂为何无法归位？
商刻羽问：“老师的封印…具体封印了什么？”
女子阖上双眸，颤抖的眼睫下流泻出一抹哀恸，勉强吐出两个字：“记忆。”
关于她的记忆。
商刻羽沉默了一瞬：“我还以为老师的封印，是让我的神魂和肉身分隔两界……”
“我本也这样认为，直到神阁同门将我从囚之界抽离，三师兄说只要在囚之界中通过老师的考验，神魂就能脱离束缚，与肉身归位，重新回到神阁。”
“他说老师并非铁石心肠，终究念着师徒情分……”
女子长叹一声，苦笑，“但他们似乎忘了一件事。当我作出与沈枕栖交换命格这一决定时，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不在乎我的结局，从前是，现在也是，一直都是。”
“即便是在囚之界，这个镜中花水中月的幻境，我依然不会违背本心，我不可能杀沈枕栖。”
原来，改命之法真的就是杀沈枕栖，这是老师的考验，是离开囚之界的关键，师兄师姐他们都知道，陶垚没有骗她……
女子坚定的眼神让商刻羽有些恍惚，类似的话自己在不久前也说过。她俩本就是一体，品性相同倒也正常，只是如果让女子知道自己有几世对沈枕栖动过杀心，不知她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说真的，商刻羽越来越好奇自己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记忆，要怎样才能恢复？”
“待我这缕神魂归位即可。”
女子凝视着自己趋于透明的手，轻声道，“我不知你在囚之界中经历了什么，但这股力量非常强大，足以冲破老师的封印，这也正是你能来到这里的原因。”
强大的力量……是指神失缺阵吗？
商刻羽心中不由得一惊，眼前女子的身影逐渐透明，直至化为一道流光缓缓注入她的眉心。
尘封已久的过去，是时候该揭晓了。
……
自周国灭亡后，人族再度陷入混战，呈现出修士和凡人两大阵营，细分之下还有无数小派系，他们相互勾结，争斗从未停止。
若是外族侵扰，天道尚会出手，然内部相斗，天道只得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但它又不能不管，故将这件事交给了主神。
主神，乃创世神陨落后的第一位神，本是人族，在上古大战中立下无量功德，被挑选为三千世界之主神，天道的执行者。
面对人族的内战，主神先是隐藏身份，变成凡人四处游说，试图通过温和的办法感化那些势力的建造者，却不想师出未捷身先死，令他被天道好一阵嘲笑。
第二次，主神欲效仿天道在上古大战中的举措，在万物生灵中点化一人，赠其机缘，让他携天命而生，平定人族内乱。
结果此人功败垂成，屠龙勇士终成恶龙。
事情发展到这里，人族的混乱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越演越烈。
天道震怒，令主神于冬日降下大雪，冰封人间，唯有心怀悔改与真善美之人才能破冰而出，重获新生。
为了求生，一些修士仗着自己修为强大，竟然想出了“换心”这种天地不容的事。
他们闯入了中州城的公主殿，大火连烧三天三夜，逼周国后裔交出神兽麒麟。
麒麟是周国公主仅剩的坐骑，周国后裔宁死不交，但寡不敌众，被修士屠杀殆尽，麒麟也堕为半魔，从此不再有神兽之名。
修士挖了麒麟的眼睛，炼化为象征神力的悟心珠和象征魔力的蚀心珠，前者鉴心，后者换心。
一时之间，人间腥风血雨不止，所到之处，皆是压迫窒息之感。
强大，不是一些人的保命符，弱小，也不是一些人该死的理由。
同胞的遗骨成为人族求生的垫脚石，他们这些人比上古时期的妖族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
距离冬日到来，只有不到半月，修士们不得不和一些臭味相投的凡人勾结，利用他们屠戮更多的人族，获得更多的“心”。
又是一场屠杀结束，弥漫的血雾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影单薄的女孩。
一身不合体的粗布麻衣，全身上下连带着稚嫩的小脸都脏污不堪，唯独那双清润的眼睛令人难忘，澄净若松下清泉，明亮如云间皎月。
女孩并未随波逐流，像个特立独行的“游侠”，甚至替那些可怜的人引开追捕，好几次都仗着身量小化险为夷，而那些成功逃跑的人也知恩图报，邀请她在避难之地做客。
寒风腥甜冷冽，总有一缕温情是吹不散的。
就在她应邀前往做客的途中，一群埋伏已久的修士悄然出现，将她团团围住，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瑟缩的凡人。
她被出卖了。
这群修士一直追了她几条街，即便她身量小，会躲藏，终究是凡人之躯，无法同修士匹敌。
最后，女孩被围困在一处烧焦的庙宇里。
领头的修士走上前，打量了她一眼，快速祭出法宝悟心珠，柔和的光芒在黑夜里十分刺目，但比之更夺目的，是她胸膛里的那颗赤子之心。
浊世中难得一见的心。
修士们目露凶光，贪婪难掩，就像饿了好几天的野兽，恨不得立马将她的心挖出来。
蚀心珠的光芒甫一照射出，痛苦便蔓延至全身，她弓着身子，蜷缩在地上，像一只熟透的虾。
但她的眼神从始至终都很平静，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世道的怨恨，显然不像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认知。
意识模糊间，庙宇里的一座烧得漆黑的神像映入眼帘，她看得出神，忘记了身上的痛。
听说中州城里有一座专门供奉主神的庙宇，难道这就是主神的神像？
人族竟会将对天道的怨恨转移到主神身上，竟不惜烧毁了庙宇，将神像也烧得面目全非……
她有些难过，为主神难过。
蚀心珠的光芒越来越亮，修士们瞪大双眼，紧盯着她的心口。
然而，那颗心并没有被剥出，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流光溢彩的小剑，周身刻有繁密星云纹，散发着一种圣洁强大的气息。
修士心生畏惧，慌忙退去。
她喘着粗气爬起，在黯淡混沌的庙宇中握紧了这把象征光明和希望的剑。
月流。
她不认识这把剑，却念得出它的名字，就像有人在她耳边念叨了千百遍，月流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她。
彼时，残破屋檐上打下一束光，那尊漆黑的神像沐浴天光，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白玉所刻，金箔为衣，云鬓华服，绝代容颜，尤其是那双黑宝石镶嵌的眼睛，就像活人一般神采熠熠。
她心思微动，鬼使神差般抚上神像的脸。
主神是一位女子？
往后的日子，女孩依靠月流剑庇护了无数良善人族，震慑了不少修士，只需等待冬日到来，人间冰封，邪恶便会彻底消灭。
但意外出现了，寒冬腊月天里，大地却干涸起来，极端的天气下，食物和水在渐渐消失。
修士早已辟谷，不需要进食，凡人不同，没有食物，他们迟早会饿死在冬日之前。
原本还团结对外的部分良善人族，在这一刻分崩离析，自相残杀，常常因为食物大打出手，头破血流，甚至……人相食。
她目睹了一场又一场血腥，看着人族被死亡纠缠，陷入无望深渊。
“真的没办法了吗？”
神像不会说话，女孩仍从那双黑宝石眼睛中感受到了一股柔软悲悯的感觉，倾诉的欲望从未像现在一样强烈。
漫漫长夜，她对着神像自言自语了很久，就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手中躺着两颗乌黑的宝石。
一颗埋在地下，大地便恢复了生机，一颗埋在河道，人族就重获了水源。
可好景不长，雪来了，严寒来了。
人间开始被冰封，那些自以为换了“良心”的修士有恃无恐，却敌不过天道审视，弹指间化为齑粉。
良心只有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才会永恒。
所剩的凡人虽然没有立马化为齑粉，但人间被冰封后的气温实在太低了，他们没有灵力护体，撑不到冬日结束。
女孩再次回到了那处烧焦的庙宇，发现金玉雕刻的神像不知何时变回了漆黑的模样，旁边摆放着一件华贵的金丝玉衣。
华服化为流光飞向天际，拂开漫天白雪，在冰冷刺骨的人间笼出一方温暖如春的容身之所。
经此浩劫，人间尸殍遍野，十室九空，满目疮痍，所到之处无不是怨天载地，哀嚎恸哭之声。
她白天同人们一起重筑家园，晚上便回庙宇，给漆黑的神像讲述新人间发生的种种事。
她说，新的修士们继承了主神遗志，同样以庇护人间为己任。
她说，九州大地正欣欣向荣，凡人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说，主神为人族已经做了很多事了，接下来轮到她了。
月流剑出鞘，她的掌心多了条血线，殷红的血液化为点点荧光朝天际飞去，将整个人间笼罩。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中州城灯火如昼，人族召开盛大的宴会感谢主神赐予他们重生。
“主神慈悲宽怀，人们感念您的功德一定会为您重建庙宇，重塑神像。”
女孩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抚上神像的脸，就像第一次那样。
接着，她的手臂顺着灰暗冰凉的神像慢慢滑落，赤子之心停止了跳动。
寒月西沉，神像空洞的双眸中含了一汪细碎波光。
宴会结束的第二天，中州城城民信守诺言的重建起了庙宇。
可原先的位置不够大，那就要拆除一些建筑。在浩劫中被烧了一半的公主殿成为了他们的首选。
毕竟周国灭亡很久了，周国遗民也已死伤殆尽，麒麟堕魔失去神兽之名。
于公于私，公主殿都不应该存在于世。
就这样，公主殿被拆除了，而那尊神像，灰暗难看，没有一点价值，自然也被投进了炉子。
新修好的庙宇庄严神圣，香火连绵不绝。
人族的祈祷传到高位面的神阁，由主神的门徒加以整理，再呈给主神批阅，最后根据许愿者生平所作所为，选择实现。
其他门徒都觉得这个过程枯燥乏味，只有一人乐在其中，她就是主神新收的弟子——商刻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