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整整十年的时间,江砚都没有忘掉那一日的场景。
还记得那天阳光正好,夏日时分的蝉鸣在阵阵作响,放学后的校园里略显空旷,唯有远处的篮球场上偶尔传来一阵动静。
那日恰是轮到他打扫值日,可原先一同值日的那帮人却都提前走了个干净,只剩下男孩一人在教室里默默做完所有工作。
那时的少年还并未知道,伴随着老师们的赞扬,同学们的羡慕,和崇尚的荣耀而来的,还有数不尽的妒忌。
虽说江砚在学校里的确是风云人物,优异到超乎寻常的成绩让同学们每每提起都会忍不住夸赞上两句,但事实却是,男孩在学校里总是形只影单,身边除了大大咧咧的蒋宇之外,似乎也没别的什么朋友了。
江砚不是傻子,虽说每次在路上碰见同学,对方总是会笑着称他为一句‘江学神’、‘江学霸’,但敏感的男孩也清楚,那个笑里究竟包含了多少诚意,也知道他们在背地里是如何称呼他的——
‘书呆子’
他们说,他不过是一个只会读书的‘傻子’。
像是被捧到了天坛,又被所有人游离在外,而江砚一直以来都很清楚,周围人并没有对他抱有多大的善意。
就像每次打扫卫生,一起的同学总会有这种那种的事情,每次体育组队训练,都会恰好剩下他一人落单。
有时江砚总觉得,他们应该是讨厌他的,可偏偏每次碰见他时却又会笑脸盈盈地和他打招呼,成绩出来时也不会吝啬夸赞,他像是最受欢迎的人,却又好像被周围人不约而同地孤立了起来。
和往常一样,将一切收拾干净后,江砚背着书包往校门外走去。
一中的教学楼和南门中间隔着一块篮球场,平日课间或是放学之后总会有人在那儿打篮球,进球时偶尔传来一阵欢呼,好不热闹。
男孩背着书包,沉默不语地经过篮球场。
他不喜欢篮球,三五个人围在一起争夺一颗球,总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江砚并不怕疼,只是当有一颗球高速擦过他身边时,那种感觉也并不好受。
北门关得早,南门却是一直开着的,但偏偏每次他打扫卫生总是会因为各种原因拖到很迟。
脸上架着古板的黑框眼镜,傻呆呆的锅盖头将本就不喜说话的男孩衬得越发沉闷,江砚背着双肩包,脊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往南门的方向走去。
突然间,男孩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转头,想躲时已经来不及了。
高速旋转的篮球直冲冲地往他身上砸去,求生意识令江砚迅速抬手护住脑袋,强有力的冲击打在他胳膊上,令他一时间失去平衡,不由得摔在了地面上。
一切都发生地猝不及防,还未等江砚反应过来,耳边却是率先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嬉闹——
“哟,这不是江学神吗!”
“孙擎,你他妈什么情况,都砸到别人了!”
“诶呦,我又不是故意的,球场失手是常有的事,我能怎么办?”
……
那群人站在一旁相互推卸着责任,却从未正眼看过倒在地上的男孩一眼。他们嘴上相互斥责着,可声音里却没有半分怒意,脸上带着笑,看起来是那般开心。
“我的错我的错,但不就是被砸了一下嘛,我想江学神应该不会介意的吧?”哪位叫孙擎的人说着,虽是道歉,却毫无半点悔过之意,嬉皮笑脸的模样令人心生恼意。
江砚不蠢,平日虽然极少与人打交道,但也知道他们在装疯卖傻。
男孩一言不发,手臂上因为剧烈撞击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可他的脸上却没表露出半分异样,也不曾理会过他们相互演的这场戏。
事情似乎并未朝着预料中的方向发展,江砚的反应和态度都太过冷淡了些,以至于显得他们刚刚的那一出有些愚蠢。
眼看着江砚从地上站了起来,重新背正书包,那架势似是要走。
孙擎终是没有忍住,大喊道:“江学神,把篮球递过来呗。”
江砚并没有理会孙擎的话,像是将他们忽略了个彻底。
那群男孩们哪儿受过这种羞辱,此时各个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而孙擎更是破口大吼道:“喂!江砚,和你说话你他妈当聋子耍我们呐?我让你帮忙递个球你听到没有?”
江砚微微皱眉,知道自己这是被缠上了。
就在他考虑着要不要真把球递过去息事宁人的时候,余光处却是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只见那纤细的身躯不疾不徐地往他身边走来,随后弯腰捡起地上的那颗篮球,动作熟练地往地上拍了两下,在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时,猛然往那孙擎的方向砸去——
女孩的准头是如此得好,一击正中对方的胸膛,令他被迫往后匆匆退去,若不是身后有人扶着,怕是得直接摔个王八朝天。
男孩敛在黑框眼镜下的瞳孔猛然一缩。
此时恰好暖风拂过,吹起了女孩落在脸颊处的碎发,而那张精致无双的侧脸,也就此烙印在了他的心间。
“还你。”
她冷冷地说了一句,却是在下一刻干脆利落地转身,连一寸目光都不曾施舍给旁白的人。
被打的孙擎在原地气得跳脚,竟是也不敢上前去找女孩算账。
而江砚站在原地,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心跳却是头一次以那种不寻常的频率跳动着。
从那以后,他的眼睛里便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后来的江砚听过,那日颜杳会出现在篮球场,也不过是恰好陪男友打球罢了,而当时她的对象正是篮球队队长,在学校里也是蛮横惯的人,因此孙擎只能硬生生吃了这么大的一个哑巴亏。
江砚太明白不过了,那日对方的出手不过简单的‘举手之劳’,而后来的每次相遇,在看清她眼底的那抹陌生时,江砚也清楚她是忘记了那次在篮球场上的事情。
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有些人的出现是意外,而他从此也就陷入了泥泞之中,在挣扎间逐渐沉沦。
不受控制地去关注她的消息,去了解她的故事,去捕捉她的身影。
那时的江砚还不明白,为什么有一个人的出现,会打消他所有的自信。尽管周围的同学将她贬低地那般难堪,可他却依旧连一句搭话的勇气都没有。
她习惯逃课,也曾当众给教导主任难堪,批评大会上常常会有她的名字,所有人都习惯性地称呼她为‘不良女’,但在江砚的眼中,她的那些坏却远不到他们口中的十分之一。
颜杳喜欢逃课,却从不扰乱课堂秩序,她的确喜欢顶撞教导主任,可分明那些人在私底下吐槽教导主任却是一个比一个狠。
江砚知道,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她活得是那般恣意潇洒,张扬到一颦一笑都带着耀眼的光芒。
可她的世界太过危险,像是灯红酒绿的夜晚,却又带着极致的诱惑,吸引着他去了解那片未知的领域。
一心学习的江砚不曾想过,那样的感情被称之为‘喜欢’。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后来他听说,她分手又找了个新的男友,再后来,那位新男友也被甩了。
她身边的人总是呆不长久,但突然某一天,有人说她和隔壁职高的男生谈了恋爱,从此之后便再也没听别人说起她分手的消息,反倒全是她那位男朋友的风言风语。
据说那个男生也是个混混,据说他曾经把人打进医院,据说他打篮球也很厉害,据说……他和颜杳上了床。
这些没由来的据说令人烦闷,可他也只能被迫承受着。
只是讨厌篮球的原因,又在悄无声息间多了一个……
年少时期的青春是痛,是酸涩,是领悟。
而也没人能知道,那个卓尔不群,自持孤傲的江砚在感情里的最大陋病,是怯懦。
这一晚,江砚模模糊糊之间做了好多梦。
他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梦见了撞见女孩抽烟的小树林,梦见了女孩砸篮球的场地,梦见了她年少时的笑,梦见了她碎发凌乱的侧脸,也梦见了她站在人群中,用悉如往常的语气,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江砚?能有什么看法,乖乖生罢了。”
一切都如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中掠过,但每一片刻的画面却是又如此的清晰,像是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第二次尝到了宿醉的滋味,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但心情却是诡异地平静。
没有颓靡,没有消沉,就像是被下达指令的机器。
男人面无表情地从床上起来,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淋浴头下,那线条分明的肌肉昭示着他也早已不再是那个会被一颗篮球所击倒的男孩。水滴划过冷白的皮肤,而水雾朦胧中,男人胸膛处的一抹刺青却异常显眼,和他往日清冷矜贵的气质大相径庭——
‘yanyao’
是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