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扬州慢
“李莲花,送你了。”
一道夺目的白衣人影晃来,挡住了李莲花身上的阳光。
他本搬了张竹椅,到靠窗的位置。
松着骨头躺在那里,吹海风晒太阳来着。
阳光照来,大半边身子都是温暖明亮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户望出去的黄色海岸,出现了道白影。
那白影在海岸上逛了圈后,手里多了把野长的月见草。
之后,汪蓝的海面上,粼粼波光晃出几个水圈来。
倏忽之间,那白影意气风发地,蹲在了窗口。
堵住了,倾洒到李莲花身上的日光。
眸光从黯淡下去的话本上移,他看见李相夷,背倚金色的阳光,同他打了个照面。
李莲花眼睛一疼,被灼伤了。
他恍惚了好一会,没有说话。
眼中只映着那张年轻的脸,还有他手里抓的,大捧的月见草。
正在盛开的月见草。
紧束的花苞,不可思议地,撑开扩大着,绽放成了一朵朵,金黄色的小花。
就仿佛,是阳光的碎片,在绽放一样。
“送你了。”
面前的人,嘴角扬笑。
下一秒,花落下窗户,掉了李莲花满怀。
也遮盖了,他原本看着的话本。
“怎么样,”李相夷跳下窗户,站直在他面前,拍拍手,“我这戏法比去年如何?”
去年夏秋之际,他的新内力,还是时灵时不灵的。
以至于变戏法时,出了一场糗。
如今毒化完了,新内力也已完全成形。
他要把以前的场子,都找回来。
“不错,”李莲花一眨眼睫,回过神来,“挺厉害的。”
就是没我厉害。
当然,他也只敢在心里开玩笑。
要说出来,是万万不敢的。
“不过你这花,”他捡起来,“只会妨碍我看书。”
“要养眼,也找个花瓶插起来。”
李相夷接过花,找瓶子去了。
他视线在屋子里兜了一圈,相准了架格上的一个青色瓷瓶。
主要是,他突然想到了,李莲花今日穿的那身青衣。
刚准备过去拿,矮桌案那边,大徒弟的声音传来。
“那花,给我们拿点。”
李相夷望过去,方多病和南宫弦月,懒散地坐在蒲团上,喂问天痋吃青菜叶子。
偶尔,从碗里抓两块肉干。
一块扔嘴里,一块丢给地上卧着的狐狸精。
“你们要来作甚?”他问。
“换个品种,看它吃不吃。”南宫弦月答。
“无聊。”李相夷评价。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走过去,拨了几枝花出去。
并站边上,看了看。
问天痋当即弃了青菜叶子,咔哧咔哧地啃起月见草来。
几秒的功夫,便吃了个精光。
“还真是什么都不挑。”
桌案前的三人,同时挑了下眉。
“那可说不准。”四方桌前,从棋笥拈了颗黑子的笛飞声道。
他在和小笛飞声对弈。
后者边观察着棋路,边顺着这话开口。
“说不定,它单纯是想吃你的内力。”
这话不无道理。
扬州慢有助于植物的生长,植物吃了,味道与常的相比,估摸着是不一样的。
何况,里面还有李相夷的气息。
问天痋自然爱不释手。
它吃完,精神抖擞地晃着触角,转向李相夷,还要吃的意思。
但李相夷哪里会明白,一只虫子的意思。
他拿着花,走掉了。
于是,扑腾着翅膀往花去的问天痋,扑了个空。
那一瞬,它收缩翅膀,打算停下。
然而,只能往地下栽了。
狐狸精眼珠一凌,当即张开血盆大口,咬了过去。
问天痋惶急地抖展开翅膀,扇成虚影,才堪堪擦过闭合的犬齿,躲过一劫。
而后,心惊肉跳地,飞去李莲花的竹椅停下了。
狐狸精不爽地龇了龇牙,面目扭曲。
随后,也叼着没吃完的肉干,跑李莲花跟前蹭去了。
此时,李相夷取了瓷瓶,出门灌水去了。
回来时,把花插里面,搁室隅的花几上。
“你们说,我这内力叫‘扬州慢’如何?”
他说这话时,特意瞄着李莲花。
李莲花闻得突如其来的问题,又受到审视的目光,差点被空气呛到。
他指头在话本下点点膝盖,安之若素道。
“挺好的。”
“不过呢,”他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你怎么会想到叫这么个名?”
两个笛飞声,下棋的动作一顿。
以及不喂虫子,去围观他们下棋,并指指点点的方多病和南宫弦月,亦是一顿。
他们是真有点好奇。
李相夷目光扫过他们,尤其是在三个大的身上,微作停留。
“去年内力生发时,不是正赶上去扬州呢么。”
“至于‘慢’……”
“此内力中正绵长,唯一‘慢’字最为适宜。”
“也正合了‘扬州慢’,此一曲长调缓的词牌。”
李莲花听他的话,几乎是种一字不落的重现。
稍微不一样的,就是时间。
他的扬州慢,是在到扬州时生发的。
而他到扬州,比李相夷晚上数月。
成形,则是在十八岁了。
“是个不错的名字。”他附和着说。
面上,静若平湖。
“我也这么觉得。”李相夷往前迈几步,眉峰对他挑起。
“跟你的‘苏州快’,倒是异曲同工。”
“苏州快”是李莲花糊弄他的话。
不过此刻的李莲花,拿不准他说的是名字的格式含义,还是殊无二致的内力。
只好笑笑道,“李少侠折煞我了。”
“在下一介江湖游医,所取之名,自是比不得李少侠的上台面。”
李相夷欲言又止。
他向来拿李莲花的阴阳怪气,毫无办法。
遂暗“哼”了一声,不理他。
转而,去问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了。
至于方多病和笛飞声,他知道。
前者取了个哀哀怨怨的名字,“梧桐雨”。
后者不屑取名,“内力就是内力,要什么名字。”
当然,这话是假的。
笛飞声只是不想,再费脑筋去思索劳什子的新名字,以做骗局。
针对这点,换以前的话,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深信不疑。
换现在,就不好说了。
小笛飞声认真想了名字。
与其说想,不如说是有感而发。
笛家堡的尸山血海,倏忽间,似一场凄苦的悲风吹来,席卷了他的脑海。
继而,是无数次的挣扎与逃亡。
终于有一次,他逃出了笛家堡。
于自由的野外,见证了一棵从岩石里拔地而起的白杨,撕破天际。
本是到他行棋了,他抓着白子,久久未曾动作。
嗒,落下棋盘的那一刻。
被堵的棋路,一刹那柳暗花明。
“就叫‘悲风白杨’吧。”
这名字,确符合他内力刚强猛毅的特点。
就是吧……
李相夷和南宫弦月,都觉得稀奇得要命。
如此文采斐然的名字,实在不像老笛的风格。
“你这是进修了,翻书了?”一个说。
“还是被夺舍了?”另一个说。
就连识此名已久的李莲花和方多病,亦是从未停止过好奇。
“这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还真想不出,你这名到底怎么取出来的。”
李莲花从竹椅上撑坐起来。
“是啊,说说呗。”
方多病饶有兴味,笑着道。
他们对小笛飞声说这话,眼神则向着笛飞声。
笛飞声预料着一件事。
小笛飞声也如他所料,闭口不言。
他们都不是,喜欢谈伤疤的性子——觉得矫情。
笛飞声见状,一清二楚地扯唇一笑。
“你笑什么?”
小笛飞声警惕抬眼,对上他视线。
笛飞声恢复了,冷言冷语的姿态。
“你棋艺不行,管得倒宽。”
他黑子一下,打乱了白子的布防。
小笛飞声置下一子,同他针锋相对。
“比不上你口气大。”
边上,南宫弦月托着下巴,忖了良久,才想好一个满意的。
跟小笛飞声一样,也是四个字,叫“朔云边月”。
但他这名字的意思,显然比小笛飞声的,来得好懂。
隔三岔五就哥哥长哥哥短的,在坐的,没一个不知道的。
取完,他觉得这名字,好得没边了。
“我哥肯定夸我是个取名天才。”
其余人摇了摇头。
依南宫朔月的性子,肯定会让他改了。
他可不想让弟弟,挂着他名字出去招摇。
说到招摇,自从三个小的,新内力成了形。
三个大的,是对他们,越发没眼看了。
是哪天来着,反正,是四月初的某一天。
营地里的人,计划携带财物登陆,去选址建造四顾门与金鸳盟了。
而李莲花他们,也准备离开瀛城,回杨柳坡去了。
这意味着,三个大的跟三个小的,需要再次分离了。
分开前,三个小的随李莲花他们,去了趟莲花楼。
打算在楼里吃顿饭,再睡上一晚。
六人去莲花楼那天傍晚,天气并不好。
灰蒙蒙的,要下大雨的样子。
果然,刚进东城门,就下起了大雨。
离莲花楼,还有段不短的距离。
加上,还要去买些肉食蔬菜,回去做饭。
李莲花毫不犹豫地,要去买伞。
东城门附近,有个卖油纸伞的小铺子。
六个人跑了过去。
准确来说,是五人一狗,跟着李莲花跑。
到店后,李莲花在门口,掸了两把长衫上的雨水,才步进去。
“老板,拿六把伞。”
“好嘞客官。”
老板刚要去拿,就听得一道明亮的声音道。
“拿五把就行。”
“我不必了。”
老板扭头瞧去,只见黛瓦落下的雨帘外,站着位抱剑的白衣少年。
雨那么大,他的衣服,竟没有半点湿润的迹象。
雨滴神乎奇乎地,往外迸溅着。
仿佛在放,冰凉的银色烟花。
看得老板是瞠目结舌,惊羡非常。
李莲花对外“啧”了一声,“李相夷,你这样浪不浪费啊?”
李相夷无甚所谓地耸肩,“我可是在帮你省钱。”
“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怎还带责备我的。”
李莲花噎了噎,才复道。
“现在钱管够,用不着你省。”
怔愣许久的老板,直捣头。
这要是个人都这样,他伞还卖不卖了。
然李相夷偏不,就不要伞。
南宫弦月也跟他学。
本在店里站着的,也跑到店外去了,用内力震着雨。
“买四把就行,我也不要了。”
李莲花又“啧”了一声。
刚“啧”完,小笛飞声也步若流星地,跨进了雨里。
“你们三个买便好。”
“我也不必了。”
原因之一,是他喜欢跟着李相夷。
原因之二,是南宫弦月在挑衅他。
李莲花简直不想说话。
这最不招摇的人,都被带坏了。
笛飞声见状,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你不管管?”李莲花朝他递眼色。
“懒得管。”笛飞声无动于衷。
不满是一回事,管是另外一回事。
停了秒,他下巴朝店铺满堆的伞一抬,示意他是要伞的。
他才不想,跟自己一个样。
而且,跟李莲花享受下打伞的乐趣,也未尝不可。
“行。”李莲花尽量平心静气道。
他转向方多病,“你呢,还要不要伞?”
这小子,也是个爱张扬好显摆的主儿。
尤其是来到这个时空,跟李相夷混了几年。
方多病端量下李相夷,又打量下李莲花,最后乖巧道。
“我吗,要,要的。”
李莲花撑开小布袋,只数了三把伞的铜板。
数的时候,没好气地数落。
“震雨,让他们震,我看他们能震多久。”
买完伞,六个人行在雨茫茫的长街上,继续往莲花楼去。
李相夷三个小的,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
他们淋着雨,实际没淋着雨。
李莲花三个大的,撑着伞走在后面。
尽管打着,还是被雨飘湿了点衣裳。
躲伞下的狐狸精,也湿了不少毛发。
这让前头的三个人,越发得意了。
并觉得自己是正确的,明智的。
以至于步子,都迈得更轻快了。
尤其是李相夷和南宫弦月。
还回头冲后面说,“看吧,还是内力好使。”
后面的三人,明显不在乎他们这副模样。
特别是李莲花。
指着前头的三个背影,无奈地叹气。
“让年轻人省省内力,跟要了他们命似的。”
“尽把内力,浪费在一些无聊的小事上。”
方多病觉得,浪费归浪费,其实也挺帅的。
但他不敢当着李莲花面这么说,只道。
“可不是,半点都不会为将来打算。”
笛飞声就更反驳不出来了。
换以前,他还能讥嘲下李莲花,年轻那会经常这么干。
如今小笛飞声也这么干,实在是有失他的脸面。
遂硬着脸,默不作声。
走了没多会,后面的三人,忽发现件好玩的事。
突然,南宫弦月就往回跑了,挤进方多病的伞下。
方多病好笑地“哟”了一声,“怎么回来了?”
南宫弦月揪了揪左半身衣料,“我不要跟李相夷走了。”
“你跟我走,也不是不行。”方多病左手捏右手手腕。
“嘶,本少爷这手酸得很。”
南宫弦月下意识就不愿撑伞,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磨了磨牙,还是同意了。
抓过伞道,“本少爷照顾辈分小的,应该的。”
按方多病与李相夷的师徒关系,他认为,方多病叫他一声“师伯”也不为过。
方多病火冒三丈,捶了他一拳。
南宫弦月捶回去。
两个人就此,吵了起来。
他们吵着的功夫,小笛飞声也往回走了。
瞟眼笛飞声,随后落目在李莲花身上。
“让我个位。”
“我打伞。”
不用举着,李莲花乐意之至。
他把伞柄递出去,瞅着他右半身衣料,明知故问地笑道。
“怎么着,也回来了?”
小笛飞声接过伞撑着,抿唇不说话。
笛飞声则很有话说,他皱眉斜眼小的自己。
“不是内力最好用吗,打什么伞。”
还打李莲花的伞,跟人打一块。
小笛飞声把某人前不久说过的话,改了改奉还回去。
“你家住海边吗?”
管得倒宽。
愠气在笛飞声胸中滋生,他冷嗤了一声。
这下,只有李相夷一个人,茕茕孑立地走在最前头了。
谁让他仗着内力最强,还不知收敛。
伴随着真气震出的雨水,都弹向了左右两边的人。
两边的人还压不过他,有半边的衣服,都渐渐湿了。
导致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愈走愈不愿跟他一块走了。
李相夷见周遭没人了,颇为无趣。
也只好顶着尴尬,往回凑了。
李莲花夹枪夹棒道,“某些人不是说,不用伞么。”
“我这也没买多余的。”
李相夷干笑笑,“我不去你那儿。”
你那儿也没位置了,挤不下三个人。
大徒弟那边,也容不下人了。
他一指笛飞声,收了内力,躲进伞下。
“我不给人打伞。”
笛飞声言语上挤兑,伞却是没挪开。
“那我打?”李相夷去握伞柄。
笛飞声不松,“我的伞,跟我的刀一样,断没有送别人手里的道理。”
翻译过来,他的心里话就是。
李莲花可以待他伞下,李相夷也不是不可以。
李相夷“噢”了一声,心安理得地在伞下待下了。
李莲花听罢,不知作何言辞地,垂首笑了笑。
小笛飞声对此,嗤了个气音。
方多病则“切”。
南宫弦月也“切”。
至于狐狸精,因多出来的人,无论走哪把伞下,淋到雨的风险,都增加了。
它干脆,跑去了长街边上。
一路的飞檐,可比伞好多了。
六人一狗,就这样回了莲花楼。
回去时,衣服或多或少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