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最后一杯茶
“他娘的朝廷!”
妙手空空大骂一句。
这些日子,他一直划船独行,在海上寻找义妹的下落。
还买了个千里镜,好进行远距离观察。
并于今日,在千里镜中,窥见了顶着鲨头标识的东联海帮。
不过,他赶到那片海域时,只见着了无数的尸体,和战船残骸。
那是上一个战场。
但远处火光冲天,必是有大事发生。
说不定,就与东联海帮有关。
他便向着火光而去了。
靠近时,炮弹渐渐熄了,战场里面的人在血肉相搏。
他的船,位于李相夷他们队伍后侧方。
他眼睁睁觑见,朝廷派了支小队,绕到战场外围,往这边袭来。
嗖嗖嗖——
浇了火油的弩箭,似流星划过天幕,落往四顾门和金鸳盟的后方船只。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躺在其中一条船上。
秋黎和姑娘们,也在其中一艘船上。
火油触木即燃,一扇窗,很快被烧没了。
妙手空空的千里镜一转,瞳孔圆瞪。
透过那扇破窗,他瞧见了屋内,慌作一团的姑娘们。
那些姑娘中,有一个金绣红衣的女人。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义妹。
尽管同印象里的样子,天差地别。
蓦地,他往前一扑,险些翻下船去。
一支羽箭,穿过破窗,直刺秋黎后背。
避无可避,无处可躲。
箭头没入胸口,穿了个透。
“锦夏!”
秋黎猛地回头,一个人影,蹭着她衣服,萎萎衰衰地倒向地面。
她赶紧扶住她,顺势蹲在地上。
“你怎么这么傻……”
“我……”锦夏迟滞地开口。
“我本是要,要被丢下海里的人。”
“是姐姐救了我。”
她一说话,胸口就起伏着,冒出洪流一样的血来。
嘴角也是,溢着鲜红温热的血。
秋黎无措地握住箭矢,想要拔出来,想要帮她止血。
锦夏抓过她手,“姐,姐姐,别白费力气了。”
那箭矢正对着心脏,没入的长度,有三四寸长。
秋黎精通药理,又懂医术。
怎么会不明白?
她只是不愿,不愿有人为她而死。
一行泪从脸颊滑过,在锦夏脸上绽放又枯败。
她缓缓抬起手,去擦秋黎的眼角,笑着说。
“姐姐那么聪明,是,是要做大事的人。”
“我为姐姐而死,心……心甘情,情……”
她的话音,愈来愈羸弱,似一片雪花从空中飘落,还未落到地上时,就被风吹化了。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去。
世界的光芒,从眼底消失。
“锦夏姐姐……”周围的姑娘们,红着眼唤她。
秋黎紧紧搂住她。
她偎她怀里,嘴角依然挂着笑。
充满硝烟味的海风,从焦黑的窗户长拂而过,湿凉了熊熊燃烧的战火。
咚咚咚——
甲板上,响起军靴踏地的声音。
有朝廷的人,杀上船了。
虽说,屋外有层层的人,护着她们。
可混乱之下,难保不会有人闯进屋内,就像箭矢一样,防不胜防。
秋黎领着所有姑娘,下船舱去。
舱内也不见得安全。
没多久,就有些士兵顺着楼梯,杀了下来。
“啊——”
几个姑娘被劈中后背或脑袋,惨叫而亡。
好在舱里结构复杂,比较好躲藏。
还贮存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药粉、兵器、酒水食物什么的。
哐——
一个士兵提刀下到舱下二层,追赶一个蓝衣姑娘。
三两下,他扯住了她的披帛,绕住人拽至脚边。
也不杀,而是拖向角落,欲行不轨之事。
忽地,他头上正中一个酒坛。
然因戴着兜鍪,没有立刻昏倒。
他仰头瞧去,见一姑娘正站在上层走廊的栏杆边。
他当即动了怒,欲踩着轻功,飞上去杀了她。
可就在这时,一把红缨长矛,捅进了他没被铠甲护着的脖子。
他眼白一翻,彻底死了。
生怕人死不透,矛头还抹了毒粉。
“快走,躲那边去。”
秋黎对连忙爬起来的蓝衣姑娘道。
她利落拔出长矛,动作带得红缨晃动,与灼灼红衣相映成辉。
那一刻,恍似朵铁血蔷薇。
就这样,姑娘们躲藏着,也战斗着。
算下来,杀了不少敌人。
敌人的血,撒在她们裙摆之下的时候。
她们在泥潭里,在战火里,浴火重生。
此时的这艘船外,妙手空空一边对朝廷骂骂咧咧,一边从海上尸体的手里,抢了柄剑,向一众甲胄砍去。
砍着砍着,砍到了铠甲独树一帜的统领面前。
“狗官,我杀了你!”
轩辕随正急匆匆,往什么地方去。
猝不及防,有剑风掠来。
他当即以刀格挡,“你谁?”
“李相夷他们的人?”
“我不杀你,别挡道。”
妙手空空挑开他刀,又一剑直逼他面门。
“挡道,我不但要挡道,我还要送你去见阎王。”
“你们这些衣冠禽兽的家伙,穿着威风凛凛的皮子,竟干些下作事。”
“打仗就打仗,凭什么杀我义妹,还有那些无辜的姑娘。”
轩辕随横刀抵住他。
了了眼远处的某艘船,反应过来他在气什么了。
但令并非他下的。
这事他也气。
所气的,也不止于此。
斥候来报,李相夷他们押着东联海帮返航之事后。
宗政明启就坐不住了,想要出兵一举歼灭。
一段时间后,斥候又来报,说李相夷他们,和镜天宗打起来了。
宗政明启就耐性坐住,打算等鹬蚌个你死我活,再行出兵。
轩辕随不同意出兵。
如今镜天宗之流为乱武林,且势力庞大。
唯有四顾门与金鸳盟,足够与之抗衡。
朝廷的当务之急,就是与后者洽谈合作,先剿灭镜天宗再说。
出兵的话,只会加剧朝廷和江湖正派的矛盾。
力量的减损,甚至会在往后的日子里,让镜天宗有机可乘。
不利于后续,朝廷对江湖辖制的推进。
尽管,他也不是很赞成,朝廷把江湖纳入皇权之下。
可不管怎样,与江湖正派开火,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宗政明启却铁了心,辩驳道。
“什么江湖正派。”
“只要是江湖之人,那就是朝廷的敌人。”
“朝廷委我以重任,不单是要铲除东联海帮贼寇,更是要铲除李相夷他们。”
“若不尽早铲除,他们以后,便是比东联海帮大十倍百倍的威胁。”
“放任他们的壮大,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轩辕副统。”他敲着桌案,重重强调一个副字。
“莫要忘了你的职责!”
轩辕随胸中积压已久的怨气,噌地窜起来。
爆着粗口,掀了他的桌案。
“去你妈的!”
桌案,还有上面的兵书、茶盏、笔墨砚台什么的,都狠狠砸宗政明启身上。
他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要行军罚。
话音还没上到嗓子眼,虎虎生风的一拳迎面而来。
鼻梁一痛,塌了。
接着,是第二拳,第三拳……
揍得他鼻青脸肿,揍得他摔砸在地,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都是同僚,我们有话好好说。”
他抱头蜷缩着道。
吐出的字含糊不清,因为腮帮鼓得很高,跟被毒蜂蛰了一般。
“我跟你说个屁,我跟你说。”
轩辕随又一下,正中他嘴角。
宗政明启涨红了脸,不住咳嗽起来。
一颗牙碎裂,掉进了喉咙里。
“来人,来——”
他嚯哧哈哧地喊叫。
营帐外的下属,也注意到了里面的动静。
赶紧进来,七手八脚地拉开轩辕随,并三三五五地架住他。
宗政明启爬起来,擤下鼻子的血,又捂下腮帮子。
轩辕随看他那狼狈样,不由得笑出声来。
架他的一堆下属,也跟着低低地笑,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肿包脸,实在太像一头糊满颜料的大狗熊了。
“再给我笑一个试试!”
宗政明启横他们一眼。
众人咬牙憋住。
只有轩辕随,说试试就试试。
宗政明启暴跳如雷地指着他,“轩辕随以下犯上,殴打朝廷命官。”
“先给我打五十大板,再关起来。”
为了极尽羞辱,他还把杨昀春召来。
“你来行刑。”
侄子打叔辈,这才解恨。
顾虑到什么,他补充。
“下不去手,你便替他领罚。”
“是,属下遵命。”杨昀春习以为常地拱手。
于是,轩辕随就被大侄子拖出帐外。
丢到长条凳上,打起板子来。
“啊呀啊呀——”
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传入帐中。
听得宗政明启心情舒畅,嘴都翘裂了。
真裂。
实际上,杨昀春高高举起的木棍不过是虚张声势,打下去时,都没怎么用力。
轩辕随屁股上,还垫了张垫子。
垫子上,更是淋了猪头血。
打着打着,衣服就会渗出血来。
他也就是叫得惨烈。
惨烈到有点假。
“小叔,”杨昀春提醒他,“你不用这么浮夸。”
“你懂什么。”轩辕随压声反驳他。
“我这叫真情流露。”
五十大板打完,轩辕随就被关起来了。
营地没有牢房,他被关在囚车里。
不过,大侄子很贴心地给他留了钥匙。
当然,不留也没关系。
一个破囚车,还困不住他。
待大军开拔前往东海,他也出了囚车,不远不近地跟上去。
军港里,还剩几艘桨船。
他随便挑了艘,划着去。
划到时,两军已经交上火了,他无可奈何。
跑在战场里,四顾搜寻主舰的下落。
火光在海里烧着他孤独的影子,是那么格格不入。
说实话,他很茫然。
去到主舰又怎么样呢?
继续劝宗政明启吗,那家伙不会听的。
绑了人,夺走虎符号令全军撤退吗……
他不知道,只不停地跑着。
直到第七次拿起千里镜,看到弩箭射向了某艘船,载着被戕害的姑娘们的船。
一瞬间,血气翻涌。
他起了某种心思。
“我去宰了他!”
轩辕随眸中跳着火焰。
妙手空空听罢他言简意赅的解释,再闻得这话,简直大受震撼。
“你说什么?!”
他松了几分剑。
轩辕随趁势搡开他,大踏步往前去。
“我说,我去宰了他!”
他的话,响在厮杀和兵刃交接等各种声音里。
无比的模糊,又无比的清晰。
“不是兄弟。”妙手空空望着,他深入战场边缘的黑暗背影,震撼仍是不得停歇。
“你一个副官,杀害主帅,官……”
还当不当了……
轩辕随消失在刀光剑影里,听不见了。
大概是一盏茶后,他上了主舰甲板。
宗政明启在屋子最高层外廊上,指挥着战况。
目光恍然间,瞥到了他。
“好啊,我让你在营中面壁思过。”
“你居然敢跑到这里来!”
轩辕随压根不搭理这话,仰头质问。
“我就问你一句话。”
“残杀倚芳楼,被送去东联海帮的那批姑娘的命令,是不是你下的?”
“我是主帅,”宗政明启俯视着他,“有什么义务向你解释。”
“回答我,”轩辕随明知故问地吼道,“是不是你下的?!”
宗政明启有片刻被吓到。
但很快,恢复了高高在上,漠不关心的姿态。
“是我又如何。”
“那艘船上,可有李相夷他们的人。”
“掐灭他们的势头,可是朝廷的意思。”
“再说了,战场就是战场,死人多正常。”
“而且,不就是一群不足轻重的女人……”
“多正常”、“不就是”、“不足轻重”……
一个个字刺入轩辕随耳朵,刺得他怒意丛生。
“很好。”
他眼光锋利地盯着宗政明启。
“我杀了你!”
杀了他,这场战争就会停下。
他握紧佩刀一侧,锋芒凌然。
脚下蹭地一踏,往屋顶飞去,长刀携着寒芒,直指宗政明启眉心。
宗政明启见他杀气腾腾的样,登时慌了。
往后躲了下道,“给我拦住他。”
“不,杀了他!”
一堆人扑上来,将轩辕随打回了甲板。
他打出一道真气狂妄的一刀,荡开众人。
“挡我者,死!”
“别怪我不惦念往昔兄弟情分。”
其中有些人,平日里同他关系交好,默默地退后了。
可惜,军队里面,尤其是这艘主舰,有很多人,都是效忠宗政家的。
他们丝毫不退地,纷纷涌上去。
轩辕随立在中间,似被豺狼围攻的豹子,孤绝作战。
他功夫确实习得不错,在朝廷的武将里,算名列前茅的。
刀锋辗转来去,快如电光,又势如破竹。
就是神佛来了,都无从抵挡。
然寡不敌众。
倏忽间,他绞开前方的十来个人时,后背就受了数伤。
几剑破开他的甲胄,几刀劈开他的血肉。
他当即旋身杀出一刀,那些人被弹飞出去。
身边短暂一空,他趁机跃至屋子上面。
刚靠近,脚还没落地,迎面一刀砍来——宗政明启做足了准备。
轩辕随连忙抓着栏杆侧闪,双腿同时蹬出,踢向那人。
那人颈骨断裂,并连连后退,压倒一带人。
他往前一窜,稳稳矗立进走廊。
杀开拦路虎后,他也鲜血淋漓,成了个血人。
尤其是左腿,大块肉被切下来,吊在军靴磨蹭。
伤口露出白骨来,又在弹指间为殷红的血水淹没。
他疼得冷汗直冒。
走路,都有些踉跄。
饶是这样,他还是直奔屋子里面的宗政明启。
长刀的血一路滴,他通身森冷得不像话。
后者大怵。
两股战战地,往外头跑。
跑到门外走廊,思及轩辕随都伤成这副鬼样子了,自己堂堂主帅,还打不过他吗。
遂立马停住,同追来的轩辕随过起招来。
没几招,他节节败下阵来。
唰一下,肩头中一刀。
嗖一下,腹部中一刀。
……
最后,被轩辕随贯在地上,一刀正中胸脯。
宗政明启双手抓住他的刀,奋力往外抽。
刀尖悬在心脏上下。
“你杀我,官,官位,”他劝道,“不,不想要了吗?”
轩辕随赤红了眼,“谁爱要谁要。”
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他腾出左手,去勾腰上的令牌。
“这可是,”宗政明启忙又劝,“死,死罪。”
“死罪便死罪。”轩辕随无动于衷。
他解下了令牌,当空一抛。
抛完,握上持刀的右手,迸发全身的力气,将刀压了下去。
中刀的胸口喷血四溅,滋在他脸上。
宗政明启头一歪,没了一点气息。
与此同时,轩辕随也口吐鲜血。
他的后背,被赶来护主的士兵,插了一把把刀,一把把剑,还有一把把长枪……
刺破他的血肉,挫开他的骨头。
将整个人都洞了个穿。
哐啷——
染血的令牌落在地上。
万刃穿心。
燃烧的战火,涌动的海水,肃冷的空气,铮然的兵刃……在那一刻,通通停滞了。
东海寂静无声。
“小叔——”
不远的一艘船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
杨昀春本去了姑娘们所在的那艘船,下假令召回那些士兵。
此刻正骗过了人,往主舰赶。
他远远地,看见轩辕随了。
可是,当他一步步靠近时,当他近在咫尺时……只剩了灰暗的海天一色。
循轩辕随轨迹而来的妙手空空,也睁圆了眼。
他怔怔然地想。
也许,他不该说什么,送他见阎王的话。
杀到主舰的李莲花三人,也集体僵住了。
心底翻腾起山呼海啸的悲恸,又是长久空茫的静谧。
“我这次来东海,万一给海寇打死了怎么办。”
“岂不是到死,也没喝上你的茶。”
他们脑中,回荡起轩辕随玩笑般的话音。
没想到,一语成谶。
可笑的是,他没有死在海寇手里。
他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莲花楼的炉火噼啪烧着,映在他满是憧憬的脸上。
“等班师回朝,我就不当官了。”
“一人一马闯江湖去,多潇洒。”
“多潇洒……”
令牌抛出去的那一刻,他的灵魂飞往江湖。
身体,留在这里。
拄刀的姿态,像一尊就此永恒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