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死局
李相夷握着剑,独行在曲折幽深的小道上。
周遭,是茂密的紫竹林,苍翠与黛紫交织。
好似一片拔高的,遮天蔽日的甘蔗田。
若真有这样高大的甘蔗田就好了,他想。
也不知榨出的糖,能翻几番。
或许,他又想。
该叫李莲花,在杨柳坡新辟一块地,用来种甘蔗。
那样,哪里还用去买糖呢。
此念头眨眼而过,他再度警惕地感知着林间。
里面似潜伏着,按兵不动的杀机。
他走了很久,目光搜寻着,不见窟颜达的身影。
直到林间隐约传来,冬不拉的调子。
比上回听到的,还要落寞,像是一场大雪,枯黄了牧场的草。
声音愈来愈大,他也愈来愈近。
视野前所未有地透起气来,竟是到了竹林尽头。
尽头处,是一片平旷的野地。
野地走势慢慢变高,在远处,隆起来一座小丘陵来。
窟颜达坐在林边的石头上,怀里抱着独属于草原的琴,低头弹着。
忽地,指尖按住弦,调子戛然停了。
他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白衣身影,神色愀然。
“你还是来了。”
李相夷负剑而立,欲问些什么。
思及林中的探子,终是什么都没问。
只道,“前辈相邀,机会难得,不敢不来。”
窟颜达恍有苦笑,“我真怕……”
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他的确救不了屠岸吉娜。
她病了,病得很重,从很多年前,脏腑就开始绞痛,不住地咳血。
天底下鲜有神医可解,邱无涯身边的庐医算一个。
药被捏着,他找不到在哪里。
没有药续命,她会死的。
他只能按邱无涯的要求,送了那封战书,把李相夷引来。
他在信笺里,藏了两个字,“别来。”
藏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很矛盾。
一面希望李相夷他们发现,他不想自己手上,沾染起无辜的鲜血。
若李相夷不来,邱无涯也无可奈何。
汉人说,桥到船头自然直,他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吧……
另一面,他又希望他们发现不了,如此替邱无涯办成了事,他就能拿到药。
可他再清楚不过,邱无涯要他办的事,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给的药,也绝不会去病之根本。
他无计可施,陷落在听天由命的泥潭里,挣扎不得。
“既然来了,那便开始吧。”
他深吸了口气,从石头上踏下来,把琴靠在边上,抽出背上的马刀。
李相夷一摁剑簧,弹剑出鞘。
“请赐教。”
竹林边朔风起,潇潇竹叶,为你来我往的真气惊乱不已。
砰,一剑平扫山川,紫竹倒伏一片。
喀,一刀荡开风云,紫竹纷纷折腰。
好好的竹林,顿时空旷无比。
几个藏头露尾的探子,被真气波及,血洒竹木之下。
“你……”
李相夷越打越觉得不对劲。
腹中一拳,却不觉多痛。
又一刀削向脖颈,他分明是很难躲开的,但轻而易举地躲开了。
他破守为攻,一剑刺向窟颜达胸口。
照窟颜达迷踪步的速度,闪避分明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他的剑尖,竟直刺下一分。
他瞳孔圆睁,旋即拔剑而出。
窟颜达一刀劈来,他横剑相抵。
上面胶着的气劲,竟是隐隐相平,剑意,甚至有压过刀意的趋势。
李相夷皱起眉来。
刀上的气劲,分明连大战那天,七成的功力不到。
窟颜达在让着他。
他注视着对面的深邃眼眸,只觉得那目光浮着,浮在远处,又浮在虚空。
这场交战,不是比试。
他心头的滋味,一寸寸复杂起来。
可惜,这个中端倪,不止李相夷瞧出来了。
“窟颜达。”
远处丘陵上,倏地扬起一道高音。
李相夷侧目,见一人背手站在峭岩上,正是邱无涯。
他的后边,还跟着一众镜天宗子弟。
不得不说,此法躲得甚妙。
他们不仅难以接触到人,就算有弓箭,也远在射程之外。
若有人赶过去,在高处也可尽收眼底,方便逃窜。
反过来看,邱无涯委实被李莲花伤得不轻。
“你很让我失望。”邱无涯摇头。
“我给吉娜疗伤,去了部分内力,比不过有何奇怪。”窟颜达冲远坡道。
他的确输掉了一些内力,但余下的,不至于败在李相夷手下。
邱无涯听罢,默然两秒。
窟颜达继续说,“你既要捉他杀他,何不下了坡,亲自来擒。”
“他一个人独身前来,无人支援。”
心下却盘着数,跟李相夷而来的,有五个人。
那五个人,悄无声息地夹在探子中间,蹲在竹条上。
窟颜达的余光,散去又收回。
“你有上千人手,足已织成天罗地网,还怕了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成。”
实际上,他想的是,只要邱无涯一来,那五个人,就能合力把他片成刀削面。
邱无涯变了刀削面,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当然,邱无涯下坡的概率,十有八九微乎其微。
但就算是十之一二,他也要搏上一搏。
“你再不来,”他喊,“李相夷就要反制我而去了。”
说着,他肘部下压。
李相夷的剑立马拼着刀,堪堪切在对方脑门上。
“邱无涯,”他音色洪亮,“你作奸犯科,杀生无数,枉为武林盟主。”
“血域天魔助纣为虐,作恶多端,亦人人得而诛之!”
他黑亮的眼睛,霎时露出凶光。
“我今日便杀,抓了他入牢。”
他真气陡然暴涨,窟颜达的人和刀,皆震摔在地。
李相夷当即解了束袖绑带,拎起窟颜达,反捆住他双手,用剑抵着人后背。
走前,对着邱无涯放话。
“我离开之时,便是你的死期将至。”
“此一去,我李相夷对天发誓,必携手江湖人,追杀你至天涯海角。”
“你休想逃出律法之外!”
说完,搡着窟颜达,要送去逐州府衙正法。
路上,还出掌,将几个探子打了下来。
他押着人,走得步若流星。
心却跳着悬着,邱无涯会下坡吗……
暗处的李莲花五人,也在传音讨论。
并得出了一致结论——
难!
邱无涯眺着李相夷和窟颜达远去的背影,一时踌躇了。
他的手缓缓举起,一副预备下令的姿态。
片刻后,他下令了。
但不是下坡追捕的命令。
“把人带上来!”他说。
镜天宗子弟得令,从密林中,架着些人上前。
“走,”邱无涯哼笑道,“那你们便走。”
“你们走一步,我就杀一个!”
李相夷和窟颜达,听见了惊惧的哭喊声。
他们顾首而去,心弦骤紧。
林间匿着的五个人,同样目光紧绷。
只见坡上,站着一排人,被麻绳绑着的,战战兢兢的逐州百姓。
有两个人,李相夷还认得。
一个是去武林大会那天,他们买过馄饨的摊主。
笑着收了九碗的钱,笑着给他们煮了九碗的馄饨。
还有一个,是一身宝蓝官袍的知府大人。
张自衡!
他的乌纱帽不知掉哪里去了,几根发丝从髻上零落下来,随风飘拂。
“李相夷,”邱无涯宽厚地笑着,“你还走吗?”
李相夷顿住脚步,拽着窟颜达踅身。
“你待如何?”
邱无涯却没有立刻道明,而是说,“我这个人一言九鼎。”
“让我数数,你们刚走了多少步。”
“一步。”
他伸出一根手指,然后顿住。
弹指之间,一个镜天宗子弟,将排首的馄饨摊小哥踹跪在地。
而后揪住他头发,刀嵌上脖颈。
“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小哥嘶声哭求。
“我还有妻儿老母要养,没有我,他们——”
话音未落,刀已割穿他的喉咙。
小哥歪倒在地,脖颈鲜红的血色,宛如一根尖利的刺,刺进李相夷他们眼中。
邱无涯间不停歇地,竖第二根手指,“两步——”
李相夷扯着嗓子,打断他的话。
“你待如何?!”
“说你的要求!”
然而,他眼中的血色又叠上一层。
第二个妇人,就在他的话里死去了。
坡上有十个百姓,剩余八个,有七个被集体架上了刀。
他们苦苦哀嚎着,扯得天地的心肺,都为之绞痛。
李相夷紧紧攥着少师,眦目欲裂。
“邱无涯,停下!”
“不管你说什么,我应了!”
邱无涯眼一闭,手轻轻一勾,“九步。”
那七个人在他轻飘飘的话中,发蒙震落般命丧黄泉。
李相夷眼中的血色,登时深厚得无与伦比。
林子里的李莲花他们,悉是怆然。
人命对某些人来说,竟然是微如草芥般不值一提。
“这是对你们不听话的惩罚。”邱无涯游刃有余道。
“窟颜达,我让你写战书,你却提醒李相夷不要来。”
他的探子,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查不出来。
窟颜达双目赤红,狠狠咬着牙,似一头跌入猎坑中的狼。
“难道在你眼里,”邱无涯反问,“屠岸吉娜的命,还比不上一个陌生人吗?”
窟颜达听闻这个名字,神色刹变。
一下子,就爆开了手上的束袖绑带。
他死死盯着李相夷,指甲一寸寸掐进肉里,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还有你,李相夷。”邱无涯目光一偏。
“战书明明让你独身前来,你却不老实。”
“林子里,藏了人吧。”
“让我猜猜,李莲花算一个,笛飞声算一个。”
“你的朋友,怕是都来了吧。”
话到这个份上,李莲花他们也不敢妄自暴露。
一旦出了林子,相当于坐实了邱无涯的猜想。
鬼知道那衣冠禽兽,见了他们,会做出何等的疯狂举动,又冒出何等疯狂的想法来。
坡上,可还有一个人。
“哎”,他长长叹了口气,“是你们的自作主张,害死了他们。”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但此刻,竹林边的几个人,没一个敢跳出来反驳他。
“还剩最后一个。”
邱无涯亲自走近那个人,用自己的长剑,贴着他脖颈。
那人啐了他一口,“邱无涯。”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残暴至此,必会遭报应的。”
邱无涯长剑一凌,剑下脖颈顷刻淌出血来。
可到底没有深入。
最后一个人死了,他可就没有人质了。
他强压下怒火,抬袖抹了把脸开口。
“张大人不亏是文人风骨,邱某欣赏你,暂且留你一留。”
“留不留得住,就看他们了。”
“李相夷,”他转向远方,“把少师放下,只身过来。”
李相夷摩挲了一下剑,没什么犹豫地撂地上。
他凝视着远坡,步履沉重而飞快地过去。
邱无涯忖了下,却叫道,“等等。”
李相夷驻停脚步。
邱无涯唇角溢笑,“我这个人,要顾及的事情,总是很多。”
“我想了一想,这样捉到你,不就相当于葬送了窟颜达的功劳吗。”
“那屠岸吉娜拿不到药,该怎么办。”
“让一对苦命鸳鸯阴阳相隔,我感到心痛极了。”
“窟颜达,”他出了个主意,“先给他三掌。”
“此事,还算你的功劳,如何?”
李相夷眉心一蹙。
邱无涯这是要使他重伤,难有抗争的余力。
他明知如此,却不得不受着。
遂转过身,面向窟颜达。
而窟颜达,在一次又一次的进退维谷中,盯他的目光,也变得越发痛苦起来。
他琢磨良久,终是缓缓抬起掌。
那一掌撞在李相夷身上,撞得他皮肉一痛,趔趄退了好几步。
他清楚,对方又收着劲了。
邱无涯亦看透,不满道,“窟颜达。”
“你没吃饭吗?”
窟颜达忿然横远处一眼。
“我没事,”李相夷站好道,“你再打便是。”
窟颜达只好重新聚集内力,往更上一层楼去。
这一回,强悍的真气,将李相夷扫出十几米外。
他跌在草丛里,四肢一麻。
着重受力的胸脯,恍被坠野的流星砸中,致使肺腑大震,血味翻涌,呕出大口血来。
他挣扎着爬了两次,才爬起来,半蹲着撑在地上。
窟颜达视线定在他身上,眉头绞得深重。
邱无涯还嫌不够,“窟颜达。”
“打人怎么打,应该不用我教第二次吧。”
窟颜达出离地愤怒了,“你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邱无涯跟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你会对你的敌人,适可而止吗?”
“想想屠岸吉娜吧,她可等不了。”
窟颜达欲再说些什么,到底咽了回去。
他颤抖着,将体内所有的内力,凝结于掌心。
就仿佛一个威力巨大,并蠢蠢欲动的雷火弹。
千钧一发之际,林里的李莲花五人躁动了。
他们强忍着,又委实难以按捺得住。
这一掌下去,李相夷怕是要半死不活。
他却咬牙传音道,“别来,我,咳咳,我受得住。”
心音一完,野地里就刮起了刀削般的风。
窟颜达的掌力,若脱缰的千万匹骏马,滚滚奔腾碾去。
李相夷整个人腾空飞起,狠狠砸在迢远处的一块锐石上。
又被石头回弹,跌在地上。
他的皮肉,裂出交错的血痕来,浸染上白衣。
肺腑比上次更震,几乎要碎掉了。
他的骨头,都是说不清的痛楚。
像是混沌的钝痛,又像是尖锐的刺痛,杂糅在一起,分也分不明了。
这次,他爬了很久都没爬起来。
在地上剧烈地咳着血,身体抖动着。
窟颜达合上眼皮,不敢去瞅他。
林子里的五个人,手把竹筒攥碎的攥碎,掐裂的掐裂。
“好,”邱无涯鼓起来掌来,“很好。”
“这下你满意了?”窟颜达眼中充血。
“这才哪到哪。”邱无涯悠然提出要求。
“现在,帮我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手筋脚筋断掉,李相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
进了他的地盘,也掀不出一朵浪花来。
瘫在地上的人,脑中如洪钟振响,蓦地一空。
断掉手筋脚筋,废掉十多年修来的武功么……
他微张着嘴,空前绝后地沉默了,一个甲子又一个甲子。
窟颜达不可置信地消化着这话。
他手心在指甲的抠挖下,渗出成串的血珠来,滴答滴答往下落。
“快点决定,我可没那么好的耐性。”邱无涯催促。
窟颜达了了眼远坡,随后阖眸深深哽了口气。
再睁眼时,他目视着李相夷开口。
“抱歉了。”
他捡起自己的马刀,一步一沉地迈向李相夷。
所过之处,划过野草,发出寂静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那微小的声响,扫得人心震荡。
李莲花五人,目光纳着越来越近的距离,心中焦灼万分。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这是一盘死局。
取一方,就要舍一方。
莽莽青天下,窟颜达举起了马刀,切向李相夷的脚踝。
而李相夷茫然着,茫然得一动不动。
邱无涯俯瞰着这一切,嘴角牵出掌控般的笑。
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有一件事,超出了掌控。
身边,忽滋出一道怅然的笑来。
“张某孤身行于世间,亲族皆殁。”
他嗓音沙哑,若钝刀挫骨,“去了也罢。”
“去了也罢……”
一双粗糙的手,猛地抓住长剑,往脖子一抹。
热血抛洒出来,溅于荒野,也溅在他们眼中。
没一个人想到,张自衡会自戕破局。
李莲花五人,僵硬地从竹木上落下,悲怆的藤蔓生根发芽,密不透风地撅满了心头。
窟颜达的刀,在咫尺之外停住。
双目布满不可思议的血丝。
李相夷突地攒出气力,唰地回头。
一袭蓝色官袍,刚好重重倒下。
张自衡仰面朝天,眼睛睁着,恍在对天发出,不可名状的问询。
切口处,不住地涌着血。
一层一层,从圆领处,浸下胸脯去。
浸湿了怀里的,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那张李莲花留给他的银票,终是没有花出去一分钱。
他没有机会花了。
长风拂过旷野,凉得酸胀,凉得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