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笛家堡
西南多崇山峻岭,不比北方一望无际的广袤。
莲花楼越走越慢,过了将近二十日,才到越州境内。
越州围聚在群山之间,地势还算平坦,中有大江横穿而过,是西南富庶之地。
气候也十分宜人,夏天不会太热,冬天也不会太冷。
也难怪百年前,南胤皇都屹立于此。
四人一狗没有进城,因为笛家堡在城外。
这天午后,莲花楼在一处荒郊停了下来。
“你就在这儿,和狐狸精好好待着,不要乱跑知道了吗?”
出门前,李莲花一再告诫李相夷。
他们三个并不打算带他去。
笛飞声最是认同。
那是他长大的地方,一个充满着厮杀与血腥的鬼蜮。
尸山血海的洪流滚滚而来时,饶是习以为常的他,都会在噩梦中时时惊醒,别说十岁的李相夷了。
他知道他多半承受得住,但没必要。
一个尚干净无瑕的年纪,就该活在宁静的美梦里,而不是去触尘生灰。
李相夷本就是这样过来的。
如果……笛飞声也该这样。
可世事没有如果,他站在风雨之后,忆起不痛快的往昔,凝眸于李相夷时,心下竟是隐隐的羡慕。
李相夷感觉今天的阿飞格外奇怪,那眼神,他从未见过。
隐晦的,交织着仇与恨的,又矛盾地杂糅着,过分纯粹的柔情。
那个他认识的,板着脸的凶煞阿飞,在这一刻,丰富了起来。
但他也没法多作推想,只转向李莲花,“知道了。”
答完又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放心好了,天黑之前就能回来。”方多病照上次来的路程,推算说。
李相夷颔首。
“好了,和狐狸精进屋去吧。”李莲花摆下手。
李相夷就同狐狸精,一块跨门进去了。
四匹马拴在树上,吃地上的草。
路途还是挺远的,三人解了三匹马。
这几匹马尚未吃饱,哀怨地发出几声闷叫。
剩下的一匹,愉悦地甩了甩尾巴。
李相夷坐在屋内,眺望着,窗外的人与马消失不见。
“又是我一个人了。”
他心情低落地摸摸狐狸精,“还好有你陪我。”
当然,这时的他不会知道,今天的莲花楼会极其“热闹”,“客人”那叫一个络绎不绝。
李莲花他们行至一半,跃马而下。
莽莽蒲苇旁,三人寻了块巨石,排坐其上。
李莲花从袖中掏出个小木盒,打开。
深褐色的母痋趴在里面,一动不动,跟死了一般。
“这死虫子可真能睡。”方多病怨谤一句。
“话说,要怎么弄醒它,喂食血肉?”
二十年后,他们从单孤刀那里夺回母痋时,已是被催醒过的。
也不知用了何种方法。
当初一心想毁掉母痋,倒是未思及过,如何把这玩意唤醒。
转念想来,母痋最喜吸食头髓血肉。
风阿卢的肉身就是被吃掉的,而非自然腐烂。
吃罢后无物可吃,就回到了鼎中休眠。
若是整点吃的,想必能引诱其醒来。
方多病四下张望一番,“要不去抓只兔子,或者老鼠?”
说着,他又瞄瞄自己的手。
为自大狂牺牲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不必这么麻烦,”笛飞声侧目瞧他,又着眼于痋上,“用内力试试。”
只要不是李莲花的血,总归死不了。
打一打,疼它一疼,也不妨事。
言罢,一掌对准木盒,真气磅礴地聚起。
“等一下。”李莲花摁下他手。
“我来吧,你俩离远点。”
母痋乃万痋之王,穷凶极恶得很。
也不知被贸然吵醒后,会不会发疯乱叫。
他是萱妃后人,血里头扼着它命运的咽喉,想必影响不会太大。
若是换成其他人,可能就有点说不准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点头退开,站到十几米开外。
李莲花独坐在石头上,抬掌运气。
丝丝气劲游散开来,刺激着母痋。
开始并没有什么动静。
想是太过柔和,他增大功力。
木盒喀拉喀拉作响,大有四分五裂的意思。
母痋足肢微动,总算是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发脾气。
只见它薄翅振动,尾腹泛出荧荧绿光来。
声声尖鸣响起,就如锈铁相互刮蹭。
远处,方多病和笛飞声耳中,似刺入了一根极细的长针,搅至脑中。
两人登时头昏脑胀,身形不稳。
就连那三匹马,都仰天嘶鸣起来,暴躁地尥着蹶子。
“这死虫子果然厉害。”方多病竭力甩头。
“别废话,赶紧用内力压制。”笛飞声抬指按穴。
他以前就是这么压制子痋的,颇为奏效,要不也不会有机会逃出笛家堡。
方多病学着他的样子运功。
但母痋不是子痋,它要可怖十倍百倍不止。
两人的手止不住颤抖,到最后,只能用来捂住太阳穴。
穴内,恍若牵了根线,指引着他们一步一步,踉跄着,僵硬地,往李莲花那边走去。
李莲花没什么反应,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就是急了。
“停一停停一停,”他哐哐地敲击小木盒,“别乱叫了。”
早知道就去一品坟拿子痋,来解决笛家堡之事,之后再去京城毁母痋好了。
虽耽误些时间,方小宝和笛大盟主也不至于这样。
这不,母痋没听懂,反而叫得更大声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诶哟。”李莲花吓得不轻,赶紧站起来。
这可不兴跪……徒弟跪师父倒说得过去,但也不该在这种时候。
他用指头杵杵母痋,“别叫了,听见了吗,让你别叫了。”
“再叫喂你血了。”
他当然不敢喂。
上回在皇宫,血一滴,母痋欻一下就没了。
虽说母痋一死,其下的业火子痋都没用了。
但笛家堡的痋虫不是业火痋,这玩意还是得留一下,以等级去克制那些痋虫。
话说回来,这威胁倒有用。
也不知是不是真嗅到了皮肤下的独特血味,母痋翅膀一缩,安静了。
它爬了爬,躲开那根指头。
李莲花舒口气。
方多病和笛飞声步子一定,逐渐回过神来。
身上却已是浸了一层冷汗,脸色煞白。
“没事吧?”李莲花走过去,关切问。
“没事。”两人齐摇下头。
说是没事,其实他们都还没缓过来。
方多病头一回经历,甚至还叉腰喘着粗气,“这死东西,太祸害人了。”
“等用完,得赶紧毁了才行。”
“就那么毁了,怪便宜它的,得把它踩扁抡圆再踩扁,最,最好是碎尸万段,下十八层地,地……”
话没说完,他眼前闪过一片重影,步子再度一晃。
盒里的母痋,隐隐翕动。
李莲花“啧”了声,指头一碰,它方老实下去。
关上盒子,他扶了方多病一下,“先别说这么多话了,休息下再说。”
看阿飞多明智。
方多病这才忙跟上笛飞声,一同在石块上坐下,蓄养精神。
一刻钟后,三人上马,继续往笛家堡去。
笛家堡的了望塔上,守卫远远眺见三人纵马而来。
信一报,门外的护卫警戒起来。
但也没多加提防,就算是来寻仇的,也只是三个人而已。
再说,庄主还有杀手锏在手。
“干什么的?笛家堡可不是你们想来就来的!”
守卫见三人勒马而下,厉色质问。
“取你们狗命的人!”
笛飞声冷音未落,一道真气就似无形利剑,切开了门边两人的喉管。
刀未拔出,人已歪歪倒地。
梆——
大门洞开,一堆人喊声震地,杀了出来。
笛飞声大刀出鞘,携着透骨的杀意,飞出去又转回来,所过之处,皆是倒伏。
他拿回刀时,刀尖沥着汩汩热血,前方是涤荡而开的长路。
他走在中间,两边是李莲花和方多病,一个手提竹棍,一个手持长剑。
三人就那样,大步流星地,沿着流血的长路往里踏去。
腥风四起,惊得三人长发翻飞,衣袂翩然。
不出多少功夫,笛家堡已是血流漂橹。
重重阻挡被踩在脚下,三人来到演武场,那里纷乱着一群惊惶,且不明就里的孩子。
他们人手一把利刃,身上伤口横陈,明显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一双双眼睛盯着打杀而来的三人,目光如刀似剑,阴郁麻木,害怕中又藏着深深的期许。
彷佛在说,杀了庄主,杀了庄主——
而庄主就坐在演武场对面。
他心下大慌,竟不知何时惹上了三尊闻所未闻的大佛。
狭窄的目光扫过,驻留在中间的笛飞声身上,他眉头一蹙。
奇怪……
然他不做多想,极快地镇定下来。
“来者不问出处,皆是我笛家堡的客人,那我便送三位一份大礼!”
他右手摩挲银铃,从容地放出三只痋虫来。
诡异的铃音一响,痋虫便往三人飞去。
笛飞声轻蔑一笑,“收礼的是你!”
李莲花不慌不忙地打开木盒,手指一戳母痋。
“快起来,干活了!”
说实话,讲这话时,他有点怕母痋不合时宜地又睡了,或者不懂指令,毕竟自己的确不知如何控痋。
这样关系也不大,他们可以提前擒贼擒王,逼一逼庄主。
庄主说不定也能解痋。
不过,母痋没给启用别的计划的机会。
它一颤,并不发声,只腹部绿起。
头顶细细的触角动来动去,也不知在释放何种信号。
三只痋虫本是要往人耳朵里钻的,转瞬间,竟急转直下,聚到了木盒里。
母痋大口一张,风卷残云地吞入肚中。
三只小痋,从出现到消失,也就几个弹指。
吃罢,母痋慵懒地舔起足肢来。
场面实在难看……李莲花啪地盖上木盒。
“老笛,就交给你了。”
“是啊阿飞,赶紧去解决你的事吧。”方多病收剑抱在怀里。
笛飞声便步步迫近,径直走向庄主。
庄主早已大惊失色,妄图遁去另谋出路。
可哪里来得及,笛飞声身形一晃,就已移至近前。
他掐过庄主的脖子高举起,五指手紧。
庄主面色憋红,青筋胀起,“你们有更高一级的痋虫,应,应该也知道它的厉害所在。”
“我,我把笛家堡的一切都给你们,痋术痋虫都告诉你们。”
“求,求你,放,放我一条生路……”
笛飞声牵唇一嗤,“像你这样,用痋虫来培养死士,让人互相残杀吗?”
庄主目光一动,大致明白了这三人前来,所求为何。
笛飞声手一松,一掌拍出,气劲恍能贯穿山河。
如二十年后那样,庄主跌在太师椅上,全身筋脉寸断。
笛飞声垂眸略扫,音调沉沉,“杀你,太便宜你了。”
“我废你全身筋脉,自此世上又多一废人。”
“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罢,他从腰封摸出枚铜钱,随手一掷。
铜钱砸在地上,叮咛一响,似从前过往的断绝。
笛家堡收钱办事,庄主的视线随之落于地上,操痋控人的命运就此落地。
另一边,李莲花和方多病召集安抚着孩子。
“小朋友们,不要害怕,我们是来解痋术的。”李莲花温声道。
“是啊,都过来吧,解了以后就不疼了。”方多病也道。
那群孩子本各处躲着,如今见了这一幕幕,慢慢慢慢,一个个站了出来。
李莲花又开了盒子,把母痋拉起来干活。
不多时,一只只痋虫爬出,盘旋在笛家堡的上空。
密密麻麻一片,看得人鸡皮疙瘩直冒。
一会后,它们簇拥着,往木盒飞去。
这么多虫子,怕是要漫出来,溢到手上。
李莲花急忙置于地上,等母痋吃个精光,才拿回来。
话说,这母痋胃口也真够大的,竟撑不死它!
此时,笛飞声挥刀一砍,演武场上的旌旗倒地。
他放目看着那群孩子,如同看着年少的自己。
“自今日起,再无笛家胁迫。”
“天高海远,任尔等自在纵横!”
孩子们望向他,又望望另外两人,目光饱含感激与希望。
然后就三五成群地结伴,商量着日后如何。
三人则目光逡巡,搜寻一个人。
可翻遍笛家堡,始终找不到。
小笛飞声,不在。
拉了好几个孩子问,有的说,“不清楚。”
有的说,“没看见,从昨天起就没看见他了。”
李莲花和方多病只好凑到笛飞声旁边。
一个问,“你上哪儿去了?”
一个接,“你不是逃了吧?”
那个“你”字咬得尤为重。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笛飞声总算明白李莲花什么感受了。
他木着脸,“不知道。”
“也许吧。”
是了,他年少时,最深最重的念头,就是逃出去,逃出去。
所以,他策划过,实行过,无数次的逃跑。
多得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那些逃跑里,又是无数次的无疾而终。
或是银铃一响,他拜服在合上的大门边。
或是跑到山里,跑到越州城内,再被痋虫指引方向抓回来。
他是个很优秀的死士,笛家堡不会舍弃他。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武功大成,一口气跑了很远很远,才终于逃出去。
那时是晚上,他窜进山林里,鞋子磨烂了,脚板裸露出来。
山里有锐石,有荆棘蛇虫,有广大浓稠的黑暗。
他却不敢停,拼了命地跑,哪怕脚底血肉模糊,烂得不能再烂。
直到早晨,他立在一道崖边,看见天边亮了起来。
疼痛锥心刺骨,眼底盛满朝阳。
他成功了。
可是,他现在才十二。
十二岁的自己逃到哪里去了?
他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