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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槐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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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茫茫,无边无际。

    京城千家万户的屋顶上,轻功飞着两个人影,高低错落而去。

    一个杏白,一个藏蓝,往皇城的方向。

    行至惠仁坊时,一条幽暗的窄巷里,响起惊天动地的脚步声。

    一个绯色官袍的青年男子,着急忙慌地狂奔着。

    后头追了一大批黑衣客,皆是手持利刃,杀气磅礴。

    陡然,官袍男子摔了一跤。

    爬起来时,一把短剑已掷了过来,正向他后背。

    “阿飞,先救个人!”屋顶的杏白道。

    “管那么多做什么,这天下每天都打打杀杀的,”藏蓝回,“找李莲花要紧。”

    两人正是方多病和笛飞声。

    方多病却凝眸蹙眉,固执不走,“那个人好像是——”

    我爹!

    皇城司监牢内。

    葛丽藤抓着栅栏,笑盈盈地对李莲花道,“我现在没那么恨你了。”

    “你是不是想知道紫蛇荆的解法,我告诉你。”

    “只要,你答应我个条件。”

    李莲花并不信,她会托出来。

    至于条件……

    他忖了忖,有些黯然伤怀,“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未尽的愿望?”

    葛丽藤一瘪嘴,“你这么说出来,就不好玩了。”

    “我换个人。”

    她冲牢房外招手,“棒槌,过来下。”

    不知为何,轩辕随当即反应的是自己,“我?”

    葛丽藤点头,“嗯。”

    轩辕随:“……”

    他哪里棒槌了?!

    “你找我做什么?”他走过去,尽量地好声好气。

    这丽妃娘娘也不过二十出头,说起来,比他还小些。

    “我答应告诉你们紫蛇荆的解法了。”葛丽藤道。

    “真的?”轩辕随大喜。

    这下不用掉脑袋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不太好受呢……

    然而不管怎么样,死局已定,他救不了葛丽藤,也不会救她。

    “你要我们做什么?”轩辕随问。

    总归,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

    “你们去我殿里,床底下有个暗盒,把里面的东西拿来。”葛丽藤指挥道,并把打开的方法说了出来。

    “还有,”她着重强调,“院里那棵很大的冬青树下,埋了样东西,帮我挖出来。”

    两人应下,去了她殿里。

    撩开珠帘进到卧房,李莲花一抬手,“去拿吧。”

    轩辕随撇撇嘴,在香榻前蹲下,把手伸进床底摸索起来。

    果不其然,扣下个暗盒来。

    “你说,里面会是什么?”他边操纵机关,边随口问。

    “反正不是救你命的东西。”李莲花直言不讳。

    轩辕随心一凉,“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不说这么戳心窝子的话!”

    李莲花什么话都不说了。

    盒子打开,两人都是一诧。

    细细想来,又合情合理。

    那是一套衣裳,上面绣着奇异的图腾,还缀着叮铃作响的银饰。

    南胤的服制。

    他们收好衣服,去了院外。

    南向墙边,一棵高大的冬青树耸立着,在萧索的冬天,显得枝繁叶茂。

    也不知是多少年前,何人所栽,何法所育,它竟在冬日,开出密密匝匝的杏黄色小花来。

    凛风一过,细碎的花朵纷纷扬扬落下,洒满两人的肩头。

    李莲花提着宫灯,开口道,“挖吧。”

    轩辕随横他一眼,“为什么又是我?怎么着也该轮到你了吧。”

    李莲花作势捏捏胳膊,“哎哟,我这手也酸,腿也酸,怕是会耽误时辰。”

    “轩辕统领如此高大威猛,力大无穷,必是很快就能挖出来了。”

    胡扯!

    前面那句。

    轩辕随积着满腔怨愤,抓起刚扛来的铁锹,卖力干活。

    东西埋得不算深,也就铲了一二十锹土,便挖出来了。

    是一个尘封的酒坛。

    李莲花垂眸一看,心下了悟。

    他摸出块叠好的帕子。

    轩辕随以为是给自己擦手的,便去接。

    这人嘴巴厉害了点,人还是挺好的。

    没想到,李莲花竟蹲了下去,把酒坛上的土都仔细拭掉了。

    他尴尬地收回手。

    这时,对方却把脏帕子丢给他,“你可以换一面。”

    轩辕随下意识接过,无言以对。

    两人带着东西,回到监牢。

    葛丽藤欢欢喜喜地接过,眉眼是从未有过的笑意。

    “多谢。”

    “现在可以说紫蛇荆的解法了吧。”轩辕随饱含期待道。

    葛丽藤抖开衣裳,“你们先出去。”

    轩辕随岿然不动,“你说了我们就出去。”

    真是个没眼力见的!

    李莲花拖了他一把,“人姑娘要换衣服,走了。”

    轩辕随这才愣愣地跟他出去。

    脏乱污浊的牢房里,葛丽藤褪去一身汉人的华服,取下庄重繁丽的珠钗。

    取而代之的,是旧时的灵巧衣衫。

    她提着裙摆转了个圈,银饰撞在一起,清脆绕耳。

    然后,她揭开酒坛,清甜醇香的气味立马溢散出来,充斥着整个牢房,沁人心脾。

    那酒香越飘越远,李莲花也隐隐闻到了。

    是一种淡雅的槐花香。

    在不久之前,他闻过。

    一会后,倾酒而下的声音响起,断开,接续的,是异域的曲调。

    葛丽藤喝了两口酒,在唱南胤的小曲。

    “饮我儿时酒,着我旧时裳……梦里槐花落,山河日月长……”

    音调起伏悠扬,明快如石上清泉,却始终裹挟着,一种缱绻不去的忧伤。

    李莲花听不大懂南胤话,尽管苏小慵教过些,但她也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

    不过,同样是人,感受是相通的。

    他知道那歌里,是走不出的宫墙,回不去的时光。

    所以,人要做梦。

    梦里的日月很长很长,长到生命的尽头,也永不遗落。

    忽然间,哐啷一声,什么坚实的东西落地碎了。

    伴随着,还有什么倒地的重重闷响。

    坏了——

    李莲花急忙跑回牢房,轩辕随紧随其后。

    只见陶片零碎,酒渍湿了一地。

    葛丽藤倒在地上,仰面朝上,嘴角漫出一丝黑红的血来。

    那酒里是见血封喉的毒。

    她早就给自己布好了,最后的路。

    歌声断断续续,慢慢终了。

    她闭目含笑,回到了最初的梦里。

    梦里是三千槐花落,是亲朋在侧,是完好无缺的家。

    “怎么会这样……”轩辕随喃喃,怔在原地。

    李莲花眼眶微红,脑海里是缭绕不绝的绵长小调。

    宫外。

    惠仁坊的窄巷里,横七竖八躺着满地的黑衣尸首。

    方多病俯身,从一个黑衣客身上扯下一块腰牌来。

    上面印着一个瞩目的字,萧。

    “萧家为何要杀你爹?”笛飞声瞄眼腰牌,问。

    方多病将腰牌收入怀中,“这就要问我爹了。”

    他转过身,下意识脱口而出,“爹。”

    危险已除,方则仕刚从角落里探出来,正对上方多病眼睛,闻言不由得一滞。

    “?”

    他与妻子无子嗣之缘,何时冒出个儿子来了。

    必是恍惚了。

    方多病也意识到口快了,尴尬地手忙脚乱。

    笛飞声扯了下嘴角,不禁一笑。

    方则仕不明所以,只好拱手作揖,“多谢两位侠士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方多病摆手。

    方则仕又混乱了,“???”

    方多病即刻打了下自己嘴巴。

    他记起方才的问题,转念一想,这怕是涉及到朝堂政事。

    现下,他们两个对他爹来说,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爹断不会透露半句。

    遂只好作罢。

    两人便送了方则仕回京城的方宅。

    方多病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弄得他爹很是困惑。

    走了一段,他才想起什么,退至后面,“您带路您带路。”

    方则仕的戒心方散去了。

    到方宅时,两人还见到了年轻的何堂主,没在天机山。

    何堂主一如往昔热情,要留他们吃宵夜。

    他们还急着去找李莲花,便推拒离开了。

    遥遥暗街上,笛飞声疑了句,“以你爹那破烂功夫,也不知当年是如何躲过去的。”

    方多病抬肘撞他一下,表达不满。

    说起来,他爹背后的确斜着道狰狞的疤。

    说是年轻时,被敌党追杀落下的,想必就是这时候。

    幸好,这次没有了。

    两人复跃上屋脊,继续往皇宫去。

    “现在怎么办?”

    皇宫内,轩辕随又困头又疼。

    葛丽藤死了,就再也套不出紫蛇荆的解法了。

    李莲花在脑海里搜寻着什么,隔了好一会才答他。

    “听说药王曾入宫为御医,侍奉过光庆帝。”

    “光庆帝有恶疾,他炼制过两枚菩提无树,传言包治百病,包解百毒。”

    “光庆帝吃了一枚,大愈,还剩一枚,想必还在宫内吧。”

    轩辕随颔首,“你说得不错,在内务府府库放着。”

    “那为何不拿来用?”李莲花问。

    有灵药解毒,却任由毒性蔓延发作,汲汲向凶手求取解毒之法,实在说不通。

    除非……

    “实不相瞒,”轩辕随回,“菩提无树被盗了。”

    “就在永福灯会前。”

    李莲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皇城司的防务,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固若金汤”。

    “不过,”轩辕随又道,“盗贼盗了也没用。”

    “为何?”

    “装菩提无树的是颗金刚珠,除了造他的匠人,其他人是砸不坏捣不开,也吃不了毁不掉。”

    “原来如此。”李莲花过了秒又问,“那找没找到盗贼的线索?”

    盗贼必是没找到的,只能是线索。

    “没有。”轩辕随断然。

    隔了会,他忆起什么事情,有些好笑,“这事是我堂兄那个老顽固在查,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查到。”

    “于是,陛下罚了他三个月俸禄。”

    “我还没被罚过,哈哈哈哈……”

    李莲花不明白他落脚的重点,只问,“你堂兄是谁?”

    轩辕随“噢”了一声,“皇城司都知,轩辕萧。”

    “那杨昀春是你谁?”

    “我大侄子。”

    轩辕随心直口快,说完才察觉出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我大侄子?”

    “你调查我?”

    李莲花脸不红心不跳地胡编了些话,把人糊弄过去了。

    糊弄完,他让轩辕随带他去一下内务府府库。

    这眼见皇帝危在旦夕,太子又只给了他一个晚上时间。

    这人是个老狐狸,说不定真能查出点什么,便当即应下。

    唯一的问题就是,轩辕萧不喜别人插手他的事务。

    两人便把那尚且年轻的老顽固迷晕了。

    轩辕随还把他拂尘须扯下来,粘他下巴当胡子。

    李莲花简直不知作何评价。

    可见状,少时干过的荒唐事,又源源不断浮于脑中,瘆人得很。

    他摇摇头,有些好笑。

    两人勾了钥匙,溜进内务府府库内。

    府库有三层楼,菩提无树就锁在最顶层的一间屋子。

    他们人手一把宫灯,绕着楼梯往上去。

    “就是这儿了。”轩辕随指着一个架子道。

    那架子空的一格,有一小块干净无灰的地方。

    “门窗都是锁好的,钥匙在总管那里。”轩辕随谈着有关的情况。

    “调查过,钥匙没丢,楼下的守卫也没见人来。”

    “而且,里面灰这么厚,连人走动的脚印都没有。”

    李莲花听罢,蹲下去,盯着地板看。

    盯了会,又伸出手指抹了下。

    “灰不一样啊。”

    “灰就是灰,”轩辕随不解,“有什么好不一样的。”

    “你看,灰尘自然落下,就会覆得平整,久而久之,还会变得紧实。”李莲花拍拍手道。

    “这里却覆得松散,说明是新撒上去的。”

    他起身,举着宫灯,抬头望房梁,“你上去看看。”

    轩辕随已经习惯了,也明白他意思,当即飞身上去。

    对着根横木一吹,果然,有几个地方的灰,很容易就吹跑了。

    余在梁上的,是一双脚印,还有绳索悬挂的痕迹。

    “你果然老奸巨猾得很!”他对下头说。

    言罢跳下房梁,“看来,盗贼是揭瓦进来的。”

    “就是顶层这么高,下方又有人守着,他是如何上来的呢?”

    李莲花环视屋内,见一窗户枝影摇曳,道,“你把那扇窗打开。”

    轩辕随照做,用钥匙打开锁。

    外头是一棵参天古木,生长在别的院子,但因为亭亭如盖,枝条斜逸了过来。

    而那个院子,是一处闹鬼的荒院,无人敢去。

    “走,下去看看。”李莲花站至窗边。

    两人便顺着古木,到了另一个院子。

    刚溜下去,轩辕随就道,“你这轻功不错嘛。”

    “看来,你不是个普通大夫,是个江湖人。”

    “你也说了,我是个大夫。”李莲花不紧不慢道。

    “这救了好人,坏人要杀我。这治了坏人,好人又看不惯。”

    “总有些来寻仇的,这不保命要紧,就随便学了学。”

    轩辕随深以为然,不再纠结。

    李莲花又沉浸地东瞅西看,末了,躬身四处扒了扒雪地。

    新雪覆旧雪,拨开后,下面显露出几朵杏黄色小花来。

    都是扁的,似被踩过。

    轩辕随觑了觑那花,抬头望树,“这树叶子落了许多,又不是这个季节开花,这里怎么会有花?”

    雪冰凉凉的,李莲花直起腰来,拍掉雪粒,又搓了搓手。

    他目光了望向一处殿宇。

    “你还记得那棵冬青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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