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碧茶解少师归
东海。
柯厝村。
涛声阵阵,海浪翻涌,潮水涨了又退,黄色的沙滩上爬着螃蟹。
一只黄毛狗伏下去,衔起只螃蟹,往岸边的草棚奔去。
棚下支着四根柱子,其中两根系了麻绳,牵引着帆布搭成的摇床。
摇床上躺着个淡青长衫的人,一本《怪案奇谈》半盖在脸上,只露出清朗的眉目。
床边烧了炉子,煨着粗陶罐里的清茶。
想是人睡了过去,茶都沸了也没注意,膛里咕噜咕噜地响,热气冒出来,驱散着秋寒。
直到黄毛狗叫起来,“汪汪,汪汪汪!”
摇床上的人才悠悠转醒,书啪嗒跌下,他坐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黄毛狗盯着他,奋力地摇尾巴,豆豆眼发亮。
他低头一看,衣服上有只螃蟹在游走,怪不得梦里发痒。
他避开蟹钳拎起来,欣然道,“个大肥美,今天晚上可以做个好菜。”
黄毛狗似是听懂了,叼走螃蟹,甩进炉火里。
他起身下床,揉了把狗头,狗在他手上蹭。
“会捉螃蟹,会烧螃蟹,你若还会洗碗,那便是十全十美了。”
他在炉边蹲下,螃蟹已经红透了。
用柴禾扒出来,黄毛狗闻见香味,急得团团转。
他屈指敲了下狗头,“还要等一等,乖,坐好。”
冷得差不多了,他捡起来,当空抛去,“狐狸精!”
这狗叫狐狸精,却不是千年的狐狸成精。
这人,则是十年前天下一剑的李相夷,十年后神秘的莲花楼楼主李莲花。
自以信与江湖诀别后,他碧茶毒发,半梦半醒间,船顺流而下,漂了整整三日,漂到了东海。
船受了风浪,沉在海里,他被冲到岸边,浑身是伤。
一如十年前跌落东海的李相夷。
好在,柯厝村的渔民把李莲花捡了回去,又请了大夫看伤。
既昏又聩地躺了十余日,他方能下地走路,碧茶也奇迹地没有发作更深。
关河梦断过他寿命,算算时间,写信时脉象已是不足,没想到命悬一线,还能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些日子。
命数也不全然是坏的,他失笑出门。
外面的风浪涌动,海天一色。渔民行舟撒网,赶海劳作。
他想,在这个小渔村了此余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开始搭棚屋,在沙地上种萝卜,到街巷出诊,去海上钓鱼,像十年前那样白手起家。
不一样的是,李相夷那会什么都不懂,如今的李莲花熟练多了。
几个月后,他有了自己的房子,能吃饱饭,闲暇时,还能和阿公阿婆说下话。
他以为日子就这样一直一直过下去,直到生命被碧茶消耗殆尽,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一直一直在找他。
那天,他裹着白裘在海边观潮,潮声里忽杂起交错的马蹄声,还有狗吠。
“李莲花!”有人喊。
是方多病和笛飞声。
方多病很生气地晃他,“李莲花,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本少爷找了你多少地方,又找了你多久?!”
他咆哮着,眼眶却是湿的。
最后,万千情绪汇成一句话,“算了,你没事就好。”
笛飞声不像他婆婆妈妈,面上岿然不动道,“活着就好。”
“那个,”李莲花悻悻刮了下鼻子,“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这个要从清明时节说起。
那时,方多病带着狐狸精找到一处山林,林间有人祭祖扫墓,他呆望着累累坟冢,悲从中来。
倏地,狐狸精对着一个乞丐狂吠起来。
“狐狸精,回来!”他扭过头,一个蓝布糖袋映入眼帘。
李莲花的糖袋。
他顾不得体面,一把抢过来,“你这袋糖从哪儿来的?”
乞丐说,“死人身上捡的。”
李莲花碧茶毒发,在船上昏迷了整整三日,手和脖子俱是红黑状,又被海浪冲到滩涂上,带着满身伤,奄奄一息的样子,可不就像个死人?
“死人”两个字尖利如刀,剜得方多病心头一绞,他攥紧空空如也的糖袋。
死了,李莲花怎么就死了呢?
不,李莲花是一定不会死的。
……就算死了,找到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把尸体找到。
恍恍惚惚了半晌,他回神问,“……死人在哪里?”
乞丐告诉说,在东海。
不过,那是好几个月以前了,尸体说不定早就被海浪卷走,喂了海里的鱼虾。
方多病不信。
他即刻下山,在镇上买了匹马,马不停蹄地往东海赶。
路上,碰见了探得消息的笛飞声,两人结伴同往。
总算,找遍了九州三十六郡、四河十二江、七岭二十一山,终于找到了李莲花。
找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给他解毒。
他们一左一右,把李莲花架回了新搭的棚屋里。
“你就在这好好待着,哪也不准去,我和阿飞去给你找药。”方多病点了他的穴。
“忘川花没了,不代表没别的办法。”笛飞声重新封了穴,武功差的人,封的穴也是不靠谱的,“李莲花,别想就这么死了。”
封完,天机山和金鸳盟的人将棚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犯了天条。
李莲花坐在床上,一动不得动,又苦恼,又觉得好笑,“喂,你们两个,好歹我曾经也是人人敬仰的一代大侠,不要面子的吗?”
“你们两个,给我回来,我饿了,要吃饭。”
无人回应,毕竟老狐狸老奸巨猾。
方多病和笛飞声走后,李莲花还是冲开了穴道。
两人走之前给他输过内力,不要钱似地输,气海充盈,解开穴道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他不是要跑,也没跑的必要。
他是真的饿了,要起来烧火做饭。
数日后,方多病和笛飞声回到东海,带来一堆灵药,还把乳燕神针关河梦,以及鬼医简凌潇都请来了。
断李莲花脉相,病树前头竟冒出了一叶嫩芽。
明明不久前还是气血耗尽,难以为继,难不成真是命数?
或许,他命不该绝。
李莲花体内有扬州慢和悲风白杨,一个中正绵长,一个霸道刚烈,明明是两种相冲的内力,却奇异地发生了细微交融。
两相较量,又惺惺相惜,拧在一起,如阴阳合抱。
莫名有点像……一阴一阳的忘川花。
懂内力的高手一探,便能察觉个中乾坤。
碧茶再次毒发时,李莲花在空茫混沌里挣出一丝清明,强撑着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盘膝打坐,调和起扬州慢和悲风白杨来。
数个周天后,两股内力交融更多,攀着筋脉蔓延,不仅压下了碧茶,还生生排出了一点毒素。
果然有用。
只是,受碧茶侵蚀十年之久,他这具身体早已形同槁木,每运转一次内力,都感觉很累。
好在,有笛飞声和方多病,每日渡些内力,帮他运转。
如此排了数月,辅以灵药进补,毒才彻底清了。
那一天,是漫长的十年来,李莲花睡得最踏实的一天。
他习惯性地捂上厚厚的被子,睡到半夜有些发热,醒来方觉,碧茶原是解了。
五感也渐渐恢复,做的饭食不像从前那般难以下咽。
连着多天,他心血来潮地做了好多菜。
方多病被拉去试菜,都试怕了,而笛飞声是绝不轻易帮试的。
可见,他在这方面的天分实在不大。
见李莲花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后,他们离开了柯厝村,一个行走江湖探案,一个回到金鸳盟。
隔段时间,便会抽空过来,陪他说话种菜。
只不过,笛飞声来得勤快些。
也不知堂堂金鸳盟盟主,为何这样闲。
直到,他破天荒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无颜。
当然,他很欢迎笛大盟主来,毕竟米缸、柜子、床头底下藏的银子,有一半是笛飞声贡献的。
笛飞声每次来,都会和他下棋,每次下,每次输。
输一次一两银子,李莲花想,自己不用出诊卖菜,也能攒够五十两银子。
方多病笑话笛飞声棋艺差,自己跑去比试,结果没输。
因为每每下到绝境,他就悬崖勒马地弄乱棋盘,“这局不算,重来重来。”
到后面,李莲花不愿跟他下了,“自己慢慢下吧你。”
他扔下棋子,去海边找狐狸精了。
狐狸精追着螃蟹跑,跳起来咬住,又折返回来,趴在李莲花脚边,大快朵颐。
蟹壳发出碎裂声响,应和着风声、海声。
炉边设了矮桌,李莲花慢吞吞地取了只茶杯,倒了杯茶,吹了吹热气,又才慢吞吞地喝起来。
他看看远处的海,又看看近旁吃螃蟹的狐狸精。
一人一狗,身体康健,这样自由自在的,是他想过的生活。
茶喝到半盏,身后扬起一声聒噪,“李莲花!”
一听就知道是方多病那小子,他一路小跑,手里还拿着件白裘。
“海边风大,你这寒症都还没好全,在外头干什么呢,待那么久都不回去?”他把白裘披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身上的碧茶虽解,可到底被催折了十年之久,即便不再钻心剜骨,也还是会比常人受冷些,身体亦远不比十年前。
别说,这才初秋,在外面待久了,还真有一点冷。
他紧了紧白裘,“我这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方多病“哼哼”两声,挨着他坐下。
“你倒是放得下,整日把光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后脚踏进草棚的笛飞声摇了摇头。
明明毒都解了,李莲花却不费心练武,恢复内力,每日不是种花养草,就是钓鱼逗狗。
他可不会让他那么好过,东海之约,休想赖账。
他取下肩上背的长木匣,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扔给李莲花,“接着。”
李莲花接在手里,目光微震。
云纹镂刻,银光锃亮,锋刃未开,却有万钧之势。
那是一柄剑,一柄独步天下的剑,一柄属于一个剑客的剑。
那是李相夷的——
少师。
李莲花此生所负良多,最对不起的,就是这把少师剑。
望江亭前,他震断少师,却是双目紧闭,不敢多看一眼。
断裂之声迸入耳中,似杜鹃啼血猿哀鸣。
而后剑身零落在地,归于尘土。
一个剑客杀死了他的剑。
少师若有灵,会恨他吧。
恨辗转十年,出鞘无门,恨曾挡百万师的荣华,终是沦为无用的废铁。
李莲花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再见到少师的一天。
明明已经断了,手里的剑又的确是少师。
剑柄的磨损一如往日的触感,只是剑身新旧交杂。
他抚过完好无瑕的剑身,指尖颤动,眼眶泛红。
“笛盟主,你这是……”
“我说过,”笛飞声抱臂轻笑,“横扫天下容易,断相夷太剑不易,你折了少师,我再锻就是。”
少师乃化龙晶石所制,当年送去神兵谷锻造,材料没有用尽。
而化龙晶石是锻剑的稀世珍宝,对铸剑人来说,可遇不可求,李相夷感念神兵谷铸剑之恩,送出去作了镇谷之宝。
笛飞声捡到碎掉的少师后,便送去神兵谷重塑。
施家尚记得,李莲花把自家气绝身亡的儿子施文绝给救活了,当即二话不说,拿出了化龙晶石之余料。
而施文绝是万万不敢挑明的,否则他爹非扒了他一层皮。
就这样,少师回到了李莲花手中。
可惜,他早已不是一个剑客了。
他收好少师,倒了杯新茶,“这人生烂漫之处何其多,笛盟主,喝茶。”
笛飞声知道,要说动如今的李莲花与自己一战,是难上加难。
索性,也不着急,他接过李莲花的茶,喝了一口。
方多病见状,把自己的茶杯推过去。
李莲花扫他一眼,搁下茶壶。
方多病收住笑颜,“切”了一声,自己给自己倒上。
呷了一口,他对笛飞声道,“阿飞,你要是想打架,本少爷可以考虑跟你切磋切磋,正好,我的尔雅剑寂寞得很。”
笛飞声不为所动,“我不跟武功差的人比武。”
方多病火气一下窜上来,“你说谁武功差呢你,有本事咱俩比试比试啊,我告诉你,我练的可是天下第一剑!”
眼看剑拔弩张,这草棚怕是要遭殃,李莲花拖住他,“今天晚上吃螃蟹,捉螃蟹去。”
方多病回去取竹篓,篓子是李莲花亲手编的,很结实。
取完,三人到沙滩上,抓起了螃蟹。
狐狸精早就吃光了蟹肉,正回味无穷地舔壳子,见李莲花走了,也跟上去。
方多病跃跃欲试,说要比谁抓得多。
李莲花挽起袖子,没有败他的兴致。
笛飞声也没有拒绝。
当然,笛大盟主是不会像他们那样,把手掘进沙泥里的。
他袖袍翻动,掌风拍出。
霎时,沙里的小动物飞出来,落了一地。
不止螃蟹,还有章鱼、海螺、跳鱼等等。
就是,七荤八素,口吐白沫了。
狐狸精被吸引过来,欢快地叼进篓里。
方多病满手污泥,还被夹了,极为不满,“阿飞,你怎么能这样?”
笛飞声揪住漏洞,“又没规定不准用内力。”
最终,他遥遥领先。
领先到螃蟹多得吃不完。
领先到附近赶海的渔民怒目视之。
李莲花匀出一部分,给渔民分了分,他们又喜笑颜开地回家去了,“多谢李神医!”
三人一狗,带着剩余的螃蟹打道回府,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彼时,夕阳西沉,碧蓝的海面浮光跃金。
晚上的饭是全蟹宴,有蒸的,有炒的,有焖的,有焗的。
月上梢头,三人围坐桌前,狐狸精蹲在长条凳上,挨着李莲花。
方多病举杯敬他,“从今往后,祝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谢了啊。”李莲花干了杯里的酒。
笛飞声也碰了个杯,“长命百岁。”
“也谢了。”李莲花饮尽杯中的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碗盆空空如也,是三天的菜量。
李莲花看眼桌子左边,又看眼右边,“这顿饭可不是白吃的。”
“上次捕的鱼吃得差不多了,你们跟我出趟海吧。”
方多病和笛飞声吃蟹的动作一顿。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但说实话,李莲花一个人出海,他们还真有点不放心。
上次他就是一个人出去的,驾的还是小船。
船在海上触了暗礁,左胳膊划了道大口子,不好划桨,又遇上风浪,人半夜都没回来。
他们出去找,到第二日黎明才把人找到。
胳膊发的炎,养了半月,口子才愈合结痂。
这次说什么,他们也不敢让李莲花,独自驾着那艘老破小出海了。
好在,李莲花并没有此种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