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传教
第328章传教
看不到尽头的茫茫灰雾之前，两个人影一前一后静静地行走着，跟连接天幕看不到顶端的雾气屏障比起来，祂们渺小到几乎看不清。
太阳逐渐西沉，偏移了中天，逐渐靠近远方的地平线。
“你居然真的选择这样走过来。”爱德华忍不住说，“这会让你觉得心情平静吗？”
“漫步在大地的感觉是很让人怀念的。”真实造物主低声说，“几个纪元之前，我也是这样行走在东大陆，寻找人类的踪迹，寻找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和我要做的事情，一切恍如昨日。”
但是东大陆的地形变化非常大，祂在漫步的过程中，发现很多山峰凭空消失，河流湖泊干涸成巨大的裂缝和盆地，一些已经毁灭的城镇村庄的残骸隐藏在植被中，成为非凡生物的巢穴。
天黑之后，神弃之地展露出了真实的面貌，逐渐覆盖了真实造物主遥远记忆中的东大陆的景象。
“看你的反应，我总忍不住思考‘人性’到底是什么。”
爱德华观察了一会儿真实造物主的侧脸和动作表情，慢慢地说：“这到底是人的社会性，还是人的本能，还是人的美德，还是人作为自己时，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和感受呢？”
“我觉得伱似乎在寻找过去的感觉，这种行为会让你产生更多的感受。”
真实造物主偏了偏头：
“你有那么多不同的身份和经历，也模仿过人类那么久，但是不能理解人性吗？”
“不是不能理解。”
爱德华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只是人性在你们身上的表现千差万别，七神中又有一半都不是人类，但你们依然觉得祂们拥有人性。这让我很好奇，你们到底是如何在其中找到共性，认为这就是人性，而不是别的种族的什么东西。所以人性其实不仅仅是人类的，其他种族身上也有？那你们要如何判断这不是本能，不是巨龙族的社会性，不是巨人族的社会性，而是人类的呢？”
“其实这并不重要。”
真实造物主回答：“祂们现在把自己置于人类的社会体系中，参与了人类的生活方式，那遵守这份规则，而不是按照自己种族原本的习性对人类经行处理就是一种‘拥有人性’的表现。”
更何况，对绝大部分人类来说，神是什么根本不重要，有模糊印象即可。这只是一个信仰，一个生活习惯，向神灵祈祷、去教堂告解就像买彩票，人们买彩票就是希望能够开出一些好东西。
听了这个回答，爱德华皱起眉头，若有所悟地微微点头：
“原来如此，还可以这样理解。”
“说起来很有意思，有很多人觉得我也是有人性的，哪怕他们知道我连人都不是。你这样一说，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我一定程度上参与了人类社会，遵守了规则，所以看起来就有人性了。”
“我现在稍微有些理解他们了。”
短暂的交流过后，又是漫长的寂静和跋涉，谁都不跟对方说话，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前方也逐渐出现城市的轮廓。
隐隐绰绰地似乎有人影在活动，考虑到自己旁边跟着个恶魔途径的真神，而对面的城市里没准连个天使都没有，估计对方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能造成相当多的负面影响，会给城市带来危险。于是真实造物主转头瞥了爱德华一眼，发现爱德华也正在看祂。
爱德华指了指远处的灰雾屏障。
真实造物主点点头。
祂们当即（迫不及待地）分道扬镳。
真实造物主看着外神逐渐远去，靠近灰雾的方向，祂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十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祂把十字架收了起来。通过“观众”的能力，祂呈现在他人眼中的样貌开始改变，变成一个身穿朴素的教士长袍的，平凡的，让人看了之后很难记住有什么特点的人。
“愚者”现在既没有圣徽，也没有标志性事物，只有一个尊名，那祂也只好两手空空地去了。
“再次成为一个传教士吗？”
祂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随后笑了一声：“一切恍如昨日啊……”
虽然身上没有任何跟诡秘三途径有关的东西，也没有和“源堡”有关的事物，但这无所谓，既然白银城能够正常地通过仪式和“源堡”产生联系，那这座城池肯定也可以。虽然神弃之地的灵界和外界几乎完全隔绝，但灵界的至高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其实传教士的手段和布道都是虚的，最重要的还是来自神灵本身的回应……真实造物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得油灯，缓慢地靠近了那在远处移动着的火把队伍。
……
狩猎队伍中，一个头顶上生长着诡异恶心的肉瘤的男子驻足停步，看向远方的黑暗。
走在旁边的队员注意到了他的反应，有些紧张地询问：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他的嘴巴向着左边严重地歪斜着，几乎无法合上，时不时就需要动手擦去嘴角流出的液体，说话也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口音，在外界，这样重度畸形的人会收到来自所有人的怜悯，但在这里，这已经是人们习以为常，甚至较轻的情况了——面部的畸形不会影响战斗，他的四肢也没有不协调。
月城的人们的畸形往往都体现在脸上，因为四肢畸形的孩子是难以活下去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朝这里靠近……”
那头顶生长着大块肉瘤的男子目光定定地看着远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抓挠了一下头发，头顶的小疙瘩一触即破，流出脓血，把杂乱的金发染成让人难以直视的肮脏颜色。
但周围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狩猎小队顿时紧张起来，他们摆出作战的队形，为首的小队长低低地咳嗽两声，双眸变得幽深，用和丑陋的外表截然不同的醇厚动听的声音说道：“警戒。”
他的话语带着让人安宁的魔力，小队长询问队伍中最先有所感受的队员，问道：
“你有什么样的感受？这一次是什么类型的怪物？”
自己队伍中的这位低阶神官不擅长战斗，但是灵感异常的高，还持有净化的能力，能够在月城配给的一件“命运”途径的非凡物品的帮助下对许许多多的危险未卜先知。凭借他的能力，狩猎小队才能够躲过许多次致命的危机，甚至顺利地在一个强大到无法理解的古怪狼型非凡生物来临前逃走。
“……”
拥有净化力量的神官犹豫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语调中却带着疑惑：
“很强大，非常强大，就像那头恐怖的狼……”
“……但是，我没有感受到危险……很温暖，难道，那不是怪物，而是其他城邦的人吗……？”
听到这句话，这些面孔畸形的人们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丝和神官同样的疑惑，他们面面相觑，月城在大灾变之后千年以上的探索中从未见到来自外邦的人，神官对危险和强大事物的感知力只会被用在避开怪物和危险区域上，从来没有被用来寻找人类过。
异邦人？月城以外的人？
真的存在吗？所有人的心中都产生了一丝隐秘的期待。
但同时，他们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期待几乎在出现的那一瞬间就被打消。
除了刚出生和还未接受教育的孩子，月城所有人都知道，在这片失去了神迹的大地上，除了人类，没有谁会在黑暗中使用火焰，制造光亮。哪怕擅长操控烈焰的怪物，在发起攻击前，也是潜伏于无光环境里的，至于别的人类，月城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城邦都早已毁灭，成为遗迹，没有幸存者。
但在神官给出进一步的指示之前，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平稳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与它一同靠近的，还有一个微弱的灯火。
小队立刻摆出警戒的阵型，同时紧张又期待地凝视着那逐渐靠近的火光。
是两条腿的生物……步伐的间隔和人类相似……体重和人类相似……小队长没有放松警惕半分，他将双手交握，抵在嘴唇前，哼唱起一首月城流传了多年的催眠曲，静谧的力量弥漫在周围。
脚步声没有减缓。
小队长停止了哼唱，他给了身后的队员们一个眼神，队员们挣扎了几秒，开始缓慢有序地后退。
按照小队长对自己和队员们的估计，队伍里行动速度最快的“风眷者”或许还有机会在携带封印物的帮助下逃离，而他自己一路上一直在留下痕迹，方便以后月城来回收他们的非凡特性。
火光渐渐地靠近，队员们已经后退到了十米之外。
那温暖的昏黄色火焰中，先是有一双手从阴影中走出，接下来，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黑发蓝眼，样貌平凡且让人下意识地聚集目光的、正处于中年的男性。
他平凡，但头上和身上没有长着一串又一串的肉瘤，没有缺失鼻子、耳朵或者其他身体部件，没有眼歪口斜，没有穿着残破的皮衣。
就连心理素质强大的小队长也呆住了，虽然再怎么像人的怪物也是怪物，但他有一瞬间怀疑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幻想？对人类的“正常的模样”的幻想吗？
接着，他有些错愕地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歪斜扭曲的脸颊，一边的骨头鼓起挤压着眼睛的面容，对方的模样像极了古老典籍中还没有产生畸形的人类。甚至比一些运气好没有产生多少变异的人还要正常，还要健康。
想归想，小队长还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他立刻唤起封印在自己身上的灵体，但他自身的所有抵抗，在和对方那双蓝色的眼睛对视的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灵体们还未出现就接二连三地被逼了回去。小队长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安逸、舒适的感觉，仿佛白天时躺在屋顶上沐浴阳光，浑身上下都泡在温水里，灵体和肉体都被喜悦的情绪包裹，让人提不起一点紧张的心思。
在这种状态下，他连让自己产生“警惕”的思想都很难办到。
“你们来自哪座城邦？”
真实造物主先发制人地提问，祂的眼神从这些扭曲的，畸变的面孔和身体上一一扫过，纵然有所心理准备，但依然有种想要闭上眼的冲动。
但祂不能表现出太多跟“太阳”有关的能力，因此只做了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
十多米外的小队中，那位太阳神官和所有同伴一样被真实造物主的面容吸引，下意识地回答：
“我们来自……”
他旁边的队员用胳膊肘用力地顶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回答，并大声开口：
“你是人类吗？你是什么人？”
“你是从哪里来的？”
进入正题了。真实造物主觉得这时候应该举起十字架，但可惜“愚者”本身的象征物品还没有被愚者本人编造出来，连个手势都没有，于是祂只好提着灯，一动不动，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
“我来自这片大地以外的世界。”
祂停顿一下：“……我带来了‘愚者’的拯救。”
听到这个答案，狩猎小队所有成员都一阵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期盼，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小队长最先反应过来，他好不容易才用安宁的力量勉强摆脱了那种让人提不起精神的舒适，挣扎着问道：“愚者？”
“是的。”
真实造物主试图讲述一些关于“愚者”的光辉事迹，但发现对方没有圣典也没有宣传，光辉事迹中最主要的一条大概是阻止了自己的降临。于是真实造物主开始回忆极光会内对“愚者”的脑补：
“‘愚者’，是灵界的主宰，远古的造物主、太阳神的友人。”
“祂是古老者，沉睡者，伟大者，于现在的纪元苏醒，代替旧友，为神弃之地带来拯救。”
月城的狩猎小队呆滞地听着这番话，面面相觑，小队长再次问道：
“许久之前，主的言语从天而降，称我们不必再信祂。主，果真已经抛弃了我们吗？主为何要抛弃我们，为何要让祂的友人送来拯救，而对祂的信徒们熟视无睹？是我们还不够虔诚吗？”
真实造物主对类似的问话已经很平静，祂的心中已经有了对应的回答。
“你们并没有被抛弃，而是被造物主转交给了更为可信的神灵。”
队员急忙开口：“可我们对主……”
“神弃之地的人们啊。”被真实造物主威严的目光一扫，他们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你们在黑暗中独行千年，不曾见过希望和太阳，你们没有正常的食物，被迫食用怪物的肉类，一代一代累积毒素，不仅自己痛不欲生，还要在这样的痛苦中繁衍，期待着后代能够逃出生天……”
真实造物主抿了抿嘴，问出最想要知道的问题：
“倘若，这些痛苦都是因造物主而起，你们难道不会，有哪怕一瞬间……对祂产生憎恶吗？”
“异神的信徒，你在说什么？！”
狩猎小队中有一个人顿时朝祂发出愤怒的咆哮：“我们不会因为信仰不同而敌视你，但就算你称你的神是主的友人，也不该用这样的话语侮辱主，侮辱我们的信仰与虔诚！”
“可万一就是祂造就了这一切呢？”
真实造物主没有因对方的话语而犹豫，反倒以更加冷静的口吻质问：“万一真的是祂默许了毁灭一切的大灾变，默许了这里从人类的乐园变成被神遗弃之地，万一祂真的没有考虑过给你们拯救，万一祂真的对你们的苦难视而不见，甚至无动于衷……你们难道不想改信吗？”
东大陆的魂灵们为何不憎恨祂？神弃之地的人们为何还不愿改信？
过去是别无选择，但现在你们已经有了选择，祂倒是宁愿东大陆的人们在获得了食物之后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全部去改信“愚者”，毕竟默许了毁灭，亲自动手屠杀了自己信徒的神灵，堕落的造物主，还有什么资格获得这些虔诚的信徒？
那个声音再次开始咆哮了一声，但却失去了下文。
漫长的沉默中，太阳神官慢慢地开口了。
“所以，这就是主给我们的回答吗？”他看着真实造物主，“主觉得我们因祂而受了太多的苦，于是找来了一位或许更加和善，更加仁慈的神灵来拯救我们？”
正确的做法不应该是这样，但，除此之外的办法就只能是在盛典上添加“愚者”的内容，但我不一定能战胜“上帝”，贸然添加只会让克莱恩受到难以想象的影响……真实造物主以默然回答。
“我会接受，如果这是主的回答。”
就在祂觉得自己可能大概把传教的事情搞砸了，正在思考要不要用“观众”的力量直接重来的时候，太阳神官再一次开口了，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语调中满是深深的疲惫。
“赞美主，您的意志就是我前进的方向。赞美‘愚者’，愿您能给予我们拯救。”
太阳神官最后一次在自己的胸前点出十字，随后将手臂放了下去，垂在身边。其他人看着他的动作，畸形的脸上露出许多不同的表情，有悲伤，有犹豫，有挣扎，还有一些愤怒。
真实造物主静默片刻，主动后退几步，提着灯闭上眼，开始念诵“愚者”的尊名。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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