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蓄势
一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站起身,个子不高,但块头不小,一身腱子肉带着风吹雨打留下的印记,一看便是常年跑码头的帮工。
“这位兄弟,我瞧你说话颇有章法,敢问尊姓大名?”
黑脸汉子略一沉眸,明白这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细,而伴随着这位络腮胡子的话,人群的骚动明显安静了下来,没想到,一群跑码头的帮工,竟然还有拥有话语权的头目。
“在下姓严,行四,大哥叫我一声严老四就行,家住棋盘街豆腐庄,与何家人算是老相识,早些年在外闯荡游历,最近才回燕京城。”
络腮胡子收回视线,若有所思,立刻有人凑过去附耳道:“大哥,棋盘街豆腐庄确实姓严,也确实有一个小儿子离家多年,数日前刚回来,至于是不是他,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确有其人,那便不敢冒名顶替,这样的欺骗过于拙劣,轻而易举便可被戳穿,络腮胡子放下心来,不再怀疑黑脸汉子的身份。
“严老弟,冒犯了。”
“大哥说哪里话,我一陌生面孔混迹其中,兄弟们有所疑虑也正常,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江驷鸣,”他沉吟片刻,继续问道,“严老弟今日特意说这番话,想必不只是传个消息这样简单吧?”
“江大哥是实在人,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何家妹妹小我四岁,与我一同长大,胜似我的亲生妹妹,没能保护她免遭歹人毒手,我已悔不当初,如今若不能将其一家救出大牢,我严老四枉为男儿身。”
严老四说着,已是真情流露,双目赤红,牙关紧咬,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愤懑和悔恨,见者无不动容。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何家人如今被关在刑部大牢,我等无官无爵,又能做些什么?”
严老四眼神一暗,流露出近乎疯狂的偏执和狠戾:“我要逼官府放人。”
……
……
依然是那座大殿,依然是那双孤岭寒峰般大雪覆盖的凤眸,双目微阖,耐心听着属下的汇报。
“……储烽已经按照主子的意思完成任务,只不过……属下担心,那些百姓并不会配合储烽。”
凤眸的主人睁开眼,眼神尚未聚焦:“说说看。”薄唇轻启,声线清冽。
“何家人的遭遇固然容易激起人们的恻隐之心,但毕竟非亲非故,更何况反抗官府是大罪,说不定就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人们不见得会为了区区何家把自己搭进去。”
殿内安静了片刻,香炉之上轻烟缭绕,将沉香的味道送入大殿。
“永远不要低估百姓的力量,这是皇宫大内那帮人永远不会明白的道理。”
下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自家主子的心思,一向深不可测,不可揣摩,唯独那位爷,总能掐准自家主子的三寸,任意拿捏。
他正胡思乱想着,身侧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只见他那位俊美无俦的主子略显幽怨地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小六儿会不会喜欢我送的这份礼物……”
下属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想到那位永远清冷无波的六殿下,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万一这次行动出了什么意外,那位殿下大概不会对自家主子手下留情。
他挠了挠日渐稀疏的头发,觉得自己一个听话办事的下属,摊上这样一位不太着调的主子,实在是被迫承担了太多。
“……对了,鬼哭斋那边也已经基本办妥了,等您挑个日子,便可将鬼哭斋迁移至燕京的消息公之于众了。”
“加上鬼哭斋,我可是给小六儿一连备了两份大礼,也不知他该如何感谢我……”
说着,他站起身,缓缓走向窗边,鸦黑色长袍曳地,金线隐入其中流光溢彩,黑金发冠熠熠生辉,这样浮夸的服饰,也压不住那张招摇夺目的脸——鬼哭斋斋主,万俟。
在澹台衍和顾北柠一路北上期间,万俟悄无声息地将鬼哭斋的力量,转移进了燕京这处龙争虎斗的权力旋涡。
是时候与燕京这帮人打个照面了。
他消失了太久,蛰伏了太久,有些等烦了。
这不仅仅是送给澹台衍的礼物,也是送给澹台皇室的礼物,希望他们,承受得住。
……
皇宫承天门外, 坐落着朝廷九大九小十八处衙门的衙署,俗称“外皇城”,戒备森严,官威赫赫,平日除了官员出行时的车马声,连声蝉鸣都不得闻,是偌大燕京城中最远离人间烟火气的地方,少见人烟。
但今日,却一反常态。
虽同是朝廷肱骨,但包括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以及御史台、承进司和大理寺在内的九大衙门,却明显享受着更加超然的待遇,更好的地理位置,更大的占地面积,更巍峨的气势气场。
而九大衙门之中,独属吏部地位超然,除此之外,便是刑部。
六部之中,除吏部尚书有天官之称外,其余各部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但因着刑部尚书沈伯谦和户部尚书齐瀚资历最老,因而刑部和户部也被人额外高看一眼。
而自齐瀚因永州灾情抑郁而卒后,户部由金铮鸣接手,刑部便成了一枝独秀。
刑部尚书沈伯谦人如其名,年轻时风度翩翩,是名动燕京城的谦谦君子,今年年近六旬,但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四十如许,一把打理妥帖的长髯,更是为其增添了几分谦和儒雅的气度,让人难以想象他手中掌着无数人的生杀大权,手起刀落间,便是亡魂无数。
而沈伯谦的保养秘诀便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因着大胆放权给属下,沈伯谦平日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少之又少,每天除了上下朝,再就是到刑部点个卯,日子过得别提多逍遥。
不操心自然不劳神,不劳神自然不显老。
这一日,沈伯谦像往日一样,未时一过,便拍拍屁股走人了,顶头上司一走,刑部衙署的各官员也都松懈了几分,就连门口站岗的衙役,都在春日的暖阳下打起了瞌睡。
待到日薄西山,门房老丁打了两壶酒,拿了两个油重肉香的下酒菜,招呼那两个衙役一起喝两杯。
“行了,天都擦黑了,大人们都回家快活了,你们也别在那杵木头了,我在这干了二十年,这鸣冤鼓就没响过,鼓皮都皴了。”
两个衙役也不推脱,干脆地把腰间佩刀一摘,乐得轻省。
上过红漆桐油的鸣冤鼓孤零零地立在那,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无声无息,像是被遗忘的垂暮老者。
百姓申冤,自然是要到顺天府衙门,但若案情重大,或不满顺天府的判决,也可越级来这刑部衙门前敲鸣冤鼓,但这鸣冤鼓一旦被敲响,原告和被告最起码要有一个锒铛入狱。
这便是鸣冤鼓的代价。
酒过三巡,两个衙役打着酒嗝,勾肩搭背、脚步蹒跚地走出门房,歪歪斜斜地靠在刑部大门前的廊柱上,醉意朦胧中,只觉眼神昏花,眼前密密麻麻站了一堆蚂蚁。
揉揉眼睛仔细一瞧,哦,原来不是蚂蚁,是乌压压一群人。
……
等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