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当街闹事
凶案调查陷入停滞,幸而仲春时节天气尚可,尸体尚不至于溃烂发臭,不然顺天府尹陆放本就泛着菜色的脸色大概要再难看三分。
这一日,按照规定,要将第一名死者的尸体转入大理寺存放。
天色刚刚蒙蒙亮,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手中提着一个竹编提篮,青花盖布挡住了里面的东西,腰背笔直地,一步一步走到了从顺天府尹到大理寺的必经之路上。
她盯着空荡荡的街景看了半晌,然后面无表情地拿出了提篮中的东西,竟是一挂鲜艳的鞭炮,一般只有在年关才能见到。
她试图将鞭炮挂到路旁的大树上,但奈何个子受限,无法,只得将鞭炮平整地铺到了大路上。
一挂鲜红的鞭炮,如同分界线一样,将长街截成两段。
她安静地站在那,静静地等待。
直到清晰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为了防止引起混乱,顺天府特意挑在没什么人的大清早运送尸体,车夫赶着马车,一名衙役打着哈欠侧坐在车头上,明显不愿接这种跟死人打交道的晦气差事。
火折子被吹亮,星星点点的火星迸射,灼热的火光点燃引信,霹雳吧啦的鞭炮声在寂静的长街上炸响,在绝对的安静之中,鞭炮的炸裂声被无形放大,仿佛要撕裂长空。
打瞌睡的衙役被惊醒,马匹被惊扰,高高扬起前蹄,马车夫拼命勒紧缰绳,生怕马车侧翻。
衙役手忙脚乱地攥紧车板,生怕被甩出去,却被炸裂迸溅的鞭炮碎屑打到了眼睛,只能捂着眼睛跳脚,还以为是哪个调皮捣蛋的臭小孩。
邻里街坊都被这喧哗的吵闹惊醒,纷纷披上衣服走出来看热闹,漫天弥漫的烟尘和鲜艳的爆竹碎屑中,一名窈窕的女子,安静地站在那。
她半仰着头,眼中是大仇得报的淋漓畅快。
“你,干嘛呢?!蓄意闹事,干扰公务,你不想活了?”炮竹声终于停止,气急败坏的衙役怒目而视。
那名女子却丝毫不畏惧他的官威,视线落到白绫包裹的尸体上,恨意赤裸:“我不过是想送他一程罢了。”
“谁?”衙役眉心跳了一跳,心慌的厉害。
“我不知他的名字,但像他这种禽兽不如的混账,即便是死了也不过是自作自受。”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这样不加掩饰的淋漓恨意,刺得人眼睛生疼,围观百姓议论纷纷,本就极富恐怖诡异色彩的凶杀案,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这不是何家酒坊的闺女何素芝吗?她还认识匈奴人?”
“还真是老何的闺女,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记得何家已经跟绸缎庄张家定亲了吧?这好事将近,不在家里绣嫁妆,怎么跑这抛头露面?”
“少说两句吧,我瞧着这里面事可不小。”
……
百姓喧喧嚷嚷,越来越多的细节被透露出来,衙役眉心跳的愈发厉害,连忙打发车夫去找陆放,万一真的捅破天,他可接不住。
“素芝,素芝!跟我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你听到了吗!”何广绅匆匆忙忙赶过来,挤过汹涌的人群,气急败坏地想要将这个把他脸都丢尽了的闺女拽回家。
“爹,爹你放开我,我不走!”何素芝挣扎着,倔强又执拗,晶莹的泪光在眼中闪烁,似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
知女莫若父,何广绅突然心软了一下,放开了何素芝的手。
“素芝啊,你到底想做什么?”他锤着膝盖,声音颤抖,粗糙的褶皱里盛满了独属于父亲的沉痛和悲哀。
“我只想要一个公道,像这种人渣,便该被从坟墓里拖出来杀死千万次!”
“你是个女儿家,你到底知不知羞,你把这件事闹大,你要张家怎么想?”
“爹,你以为,张家还会要我吗?”何素芝自嘲地笑了笑,眼睫颤抖。
何广绅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心中的沉痛被无限放大,除了绝望,再无其他。
……
陆放赶了过来,不仅仅是陆放,还有贺停云和澹台衍。
虽然澹台衍这几日整日不务正业,不知在做些什么,但最起码,他是名义上的主审负责人。
只是他人来了,但心思却好像并不在这里。
陆放翻身下马,上前询问道:“何素芝,你当街闹事,阻拦公务,意欲何为?”
事情已经闹得足够大,该惊动的人也都已经惊动,事到如今,已经不再有什么值得拿捏推诿的。
“大人,”何素芝跪在地上,声声泣血,“我今日当众拦街实属大罪,但我要问大人一句,为何要助纣为虐?”
陆放挑了挑眉,眉头紧锁:“你在说什么?”
“那歹人死有余辜,如今官府却要竭力追缴除恶惩奸的壮士,这不是助纣为虐是什么?”
“死有余辜……”陆放看了贺停云一眼,意识到案件可能出现了新的突破口,“为何说他死有余辜?”
何素芝垂下脸,似乎陷入了某些不好的回忆,“我是城东酒坊何家的女儿,因着爹爹酿酒颇有名气,故而附近的食肆酒庄都会买我家的酒。”
“四日前,我依约到蕉芦馆送酒,没成想却被……”说到这,何素芝停了下来,喉头梗住,周围看热闹的视线织成成密密麻麻的网罗,令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晦心事无所遁形。
可那样难堪的字眼,要她如何于大庭广众之下脱口而出。
尽管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街闹事,尽管她丝毫不畏惧差役手中含光凛凛的钢刀,血溅街头又如何,不过贱命一条罢了。
但她该如何面对流言蜚语的吞噬。
那些插了翅膀的言语,或讥诮或麻木或幸灾乐祸,令她恨不得三尺白绫自缢其身的痛苦遭遇,不过是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笑话。
何素芝颓然倒地,泪眼婆娑中,她看到了何广绅苍老僵硬的背影,如同大火焚烧后的枯柴一般,了无生机。
她的名节、性命均不值一提,但她如何忍心拖累自己年迈的父母和家中尚未议亲的小妹?心中憋着的那股气突然散了,那些于无声处演练过多次、烂熟于心的供词,失去了倾吐而出的勇气。
她闭上嘴,没有再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