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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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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女子不被允许进学堂、不被允许参加科举考试的如今,她竟见到了由女子创造的文字。

    有那么一刹那,她想用奇迹来形容这一切,但奇迹是神明的意志,它削弱了永州女子顽强坚韧的力量。

    “好,我收拾一下东西,现在跟你过去。”

    顾北柠整理好药箱,跟澹台衍打过招呼后,便跟着阿芝和阿乐离开了。

    她手上攥着那柄歌扇,歌扇之上的神秘文字在她心中流淌,她感到生命中某个角落出现了细小的裂纹,有什么东西隐藏在其下,蠢蠢欲动。

    ……

    顾北柠跟着两位瑶族姑娘走到了一座漆黑古朴的老宅前,老宅位于整座县城的制高点,属于极少数未被洪水冲毁的房屋之一。

    “这是瑶族的祠堂,坐歌堂便是要在祠堂中进行的。”阿芝解释道。

    顾北柠并没有多问,尽管她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但她清楚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所谓“坐歌堂”,大概是女子出嫁前的某一种纪念或庆祝活动吧。

    但意外的是,等她进到祠堂内后,没有发现任何一名男子。

    无论是在操劳布置的,还是坐在那边绣帕子边唠闲天的,亦或是手中拿着乐器擦拭调音的,都是女子,各个年龄的女子,有瑶族,亦有汉族。

    有两个女娃娃坐在祠堂前的台阶上翻着花绳,嘴里唱道:“一张桌子四四方,一个猪头摆中央,两边坐起唱歌女,中间坐起媳妇娘。”

    只见七张长长的方桌一字摆开,连贯组成长条桌,桌上摆有喜糖、喜酒,以及各种永州地方特产。

    “这叫做愁屋,是为了舒缓新嫁娘的离家愁绪而设。”

    阿芝将顾北柠带到大家面前,所有人都认得这位背着药箱救死扶伤的小大夫,故而都纷纷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顾大夫来了,快坐快坐,一会就布置好了。”

    “吃喜糖,甜得很。”

    “有小顾大夫在,阿芝有福气。”

    “是啊是啊,一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

    顾北柠几乎从未在人群中享受过这种待遇,在桐庐县中,她是人人避之而不及的鬼婴,被打上了不祥的标签,人人厌弃。

    可萍水相逢的永州百姓,却将她奉为座上宾,甚至视作好运和福气的象征。

    顾北柠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捧着大家塞给她的喜糖,略显拘束地坐在椅子上,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不多时,愁屋布置完毕,阿芝换上了红艳的嫁衣,戴女冠,坐在正中间的上位。

    六位被称作“座位女”的歌伴,分成两列坐在阿芝的身旁,一旁的女乐手用唢呐和二胡伴奏,阿芝的娘亲站在一旁领唱。

    “一更愁,睡渍六楼无聚楼,无者聚楼双溢水,双双溢水泪双流。”

    “二更愁,黄龙流过亲床头,亲者床头涛涛水,是女过它双泪流。”

    ……

    顾北柠懵懂地坐在一侧,听不清楚她们在唱些什么,但能感受到曲调中的离愁别绪。

    虽是在叙说新嫁娘的离家之愁,句句不离“泪”字,但却“哀而不伤”,于悲伤之中蕴含着对崭新生活的向往和希望。

    ……

    她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所有的曲目都写在类似于阿芝送给顾北柠的歌扇之上,只不过有扇、有书、有纸、有帕。

    愁屋的气氛越发热烈,顾北柠能根据曲调的变化,以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转变,推测出每首曲目的大概寓意,哀思有之、调侃有之、训诫有之、关怀有之……

    更像是一种,借吟唱这一形式而开展的深闺密话。

    这一唱,便唱至了东方天际破晓。

    人人不见疲惫,唯有纵情欢歌后的喜悦和满足。

    阿芝的娘亲走过来,握住顾北柠的手,关心道:“顾大夫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应该累了吧?”

    顾北柠摇摇头,精神上的活跃压下了身体的疲惫,她有太多疑惑需要被解答。

    “阿芝的父亲和兄弟不来给她送嫁吗?”

    阿芝的娘亲笑了笑,每一寸褶皱都浸润着母性的光辉:“送的,但跟这不是一回事。”

    她进而解释道:“今日来参加愁屋的,都是阿芝的老同。”

    “老同?”

    “没错,老同便是老庚,取同庚之意,本指同年生的人结交为朋友,或拓展到结交、结社之意。”

    “听起来和义结金兰差不多。”

    “就是这个意思,同性之间互结为知己,男子叫做老庚,女子叫做老同,我们会写结交老同书,也会彼此之间写信,也会编成歌传唱。”

    “都是用女书吗?”

    “没错,女书是永州女子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这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说到这儿,阿芝的娘亲轻轻笑了笑,眼神狡黠,流露出几分少女时的娇憨灵动之态。

    顾北柠脑海中反复上演着刚才的一幕幕场景,无论是从心灵还是精神,都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这不仅仅是女子间义结金兰这么简单,这是一种文化权力的象征。

    女书的存在,作为坚定的文化基石,将她们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她们缔结成了一个坚固的女子社团,拥有自己的文字,自己的诗歌唱词,创造了独属于自己的文化,并在父权制社会下,争夺到了独立的生存空间。

    她们可以在庙会之上,于大庭广众之下结拜姐妹,可以在这一神圣的场合之上,唱读女书写就的纸扇巾帕,并可作为献礼“烧”给神灵。

    她们甚至在婚嫁这一人生大事上,拥有独属于女性的情感交流空间。

    她们用自己的文字交流,而不必考虑父伯兄弟,这让顾北柠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

    因为在永州之外的地方,女子几乎是作为男子的附属品而存在的,她们终其一生,便只能在“女儿”“妻子”和“母亲”这三个具有极强的性别意义的身份间转换。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们被困在了灶台之间,被困在了女工针黹之上,她们被赋予了太多的责任和义务,却几乎不被允许拥有权力。

    士农工商,这四个被人划分的权力等级内,几乎不可见女性的身影。

    但女书的存在,打破了这一制约。

    女子拥有独属于自己的语言和文字,本就是一种对现存礼教规矩的反抗。

    一个连上学读书都不被允许的群体,怎么敢、怎么配拥有自己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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