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自戕
孙寿的愤怒溢于言表,这不仅仅是由于顾北柠对他的贬损,更因为这种贬损来自于顾北柠。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罢了,懂什么儒家经义,懂什么孔孟之道?
孙寿的一生,便是严格按照儒家教导养成的,他的人生目标,便是建功立业、成贤成圣,成为与孔孟二人比肩而立的大圣贤。
所以,他才会要求将他的生祠建在绿天庵附近。
因为绿天庵出过一位名僧——怀素。
怀素用芭蕉叶代替纸张练习书法,后成为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着名书法家,其所着《自叙》、《苦笋》等帖,至今仍为广大学子追捧。
而他之所以选中永州作为他“成为大圣贤”之前的“历练之地”,是因为宋明理学的创始人周敦颐,是于永州治下的道州月岩悟道的。
如此风水宝地,就差自己这一个天选之人。
孙寿在永州为官将将满九年,九年的时间,从八品知县做到三品刺史,吏部考功司年年做出的考核评定都是上上。
这个“上上”,可是实打实的。
因为贿赂官员,此乃孙寿深恶痛绝之恶习,准确地说,凡是于他名声有碍的行为,他都敬而远之。
故而,孙寿的政绩,都是靠自己实打实做出来的。
修筑堤坝、改流河道,在荒年歉收时由政府出资借钱于百姓,用来购买种子农具等一应物品,此举被称之为平仓法……说句公道话,他确实做到了一切能为百姓做的。
但另一方面,他的古板腐朽、不知变通也是出了名的。
一个自认圣贤的人,是听不进去旁人的意见的,故而,在刚直不阿的清名之外,他又多了一个刚愎自用的坏名声。
凡是他制定的政策,必须不打折扣地严格推行,从不考虑因地制宜的特殊性,也不考虑风土人情的特殊性。
他在蓝山县推广平仓法,受益甚佳,便要求在永州境内全面推广。
但就拿范秩所管辖的零陵县来说,零陵县百姓勤于劳作、自给自足,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家家户户都略有积蓄,故而根本不需向政府借钱。
所以在推广平仓法上,范秩几乎没有做出任何贡献。
孙寿因此认为范秩不满于他,故意与他作对,甚至试图强行摊派任务,要求各个郡县每年必须借出一定数量的银钱才可以。
为此,范秩曾亲到刺史府,与孙寿大吵过一架。
永州境内的发展状况并不均衡,对于穷困的府县而言,即便百姓跟政府签了借贷合同,收成之后,也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根本无力偿还欠银和利息。
借得起钱的是富户,可既是富户,便没有必要借钱。
故而孙寿所谓“为民谋利”的平仓法,最终成为了“与民争利”、“为政府敛财”的暴力征收机器。
从此事上,便大致可见孙寿为官之道。
凡是于他仕途有益的,便是要大力推广的,无论实际情况如何,比如平仓法。
凡是于他仕途无益的,便是要严厉打压的,无论会造成何种后后果,比如此次灾情。
而孙寿之所以将政绩仕途看得如此重,是因为,他心中有“大志向”。
他认准了自己一定能够开创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建功立业,辅佐昭仁帝比肩尧舜。
以这样的雄心壮志为前提,回京进入中央权力机构,便成为了必不可少的一步。
所以他才会看重自己的政绩和名声,因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他将来成为一代名臣贤相做准备。
……
顾北柠并不了解他开创的平仓法,但这并不影响她看透孙寿的为人,拿捏住孙寿的痛处。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怒火中烧的狰狞模样,讥讽道:“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孙大人该不会自认为君子吧?”
“本官上敬君父,下抚百姓,修身养性,不敢稍有逾矩,自是君子无疑!”孙寿气呼呼地驳斥道。
“儒,掌管国子道德,故云以道教民。”
“以道教民,便是以仁为本,君子儒心中无私欲,心系黎民百姓,以家国天下为己任,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当如是。”
说到这里,顾北柠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在嘲讽孙寿的不自量力。
“所谓小人儒,则恰恰相反,道貌岸然,追逐名利,却还要厚着脸皮用家国天下之名掩盖心中私欲。”
“孙大人,你不过是一个披着儒臣皮子的小人罢了,真真是玷污儒家声誉。”
“我与你,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顾北柠不再理会他的反应,转身离开。
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永州百姓遭此无妄之灾,若罪魁祸首连一丝愧疚之情都不得见,岂不令人恼怒。
孙寿的自我认知上有太多的伪装,他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身份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位所谓的儒臣,一位君子。
但其实,都不过是他的私心作祟。
顾北柠今日来此,便是要让他看清自己污浊的内心,敲碎那层虚妄的幻想,将赤裸的真实撕碎在他面前。
……
小人……
孙寿如遭雷劈般站在原地,面色苍白,眼神涣散而虚浮,他半张着嘴,像是一具丢掉了精气神的行尸走肉。
他毕生所求, 便是比肩圣贤。
为了走到那至高之位上,他精心谋划好了每一步,以不近人情的严苛标准要求自己,到头来,不过黄粱一梦。
君子,小人……
一叶障目,行差踏错……
他戚戚然地转过身,猝不及防地狠狠撞向石墙,血流如注。
他无力地靠着墙壁坐下,生命在他指间飞速流逝,时间在他凝滞的视线中不断倒转,这辈子所有的遗憾和风光在他眼前闪现,最终成为毫无意义的泡影。
他这一生,活得太假,不过是白白走了这一遭。
若有来生……
他轻轻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若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