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行路过半
在很多情况下,言语反而是最匮乏的表达形式。
所以在白玉京说完那番话后,故事并没有继续,一切都停在了那个节点,戛然而止。
可余波却在无声处,不断蔓延回旋。
顾北柠跟白玉京离开了叡谟殿,天气一日日冷下来,园子里应景的冬季花木舒展枝蔓,构建出了另外一种疏落清冷的景致。
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
顾北柠盯着脚下被灯笼照亮的那一块砖石,突然开口道:“玉京哥哥,你还记得师父当初离开江陵前,对我说过什么吗?”
白玉京打着灯笼,沉默地走着路,树影投在他身上,像是将他锁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申远弗当初说过很多话,但他知道顾北柠指的是哪一句。
“这是你父亲的志向,不是你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因此谴责你。”
言犹在耳。
他明白顾北柠的意思。
“阿柠,你能做到吗?”他突兀地开口问道。
顾北柠抿了抿嘴角,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做不到。
尽管她从未见过她的父母,尽管她的生活和记忆中从来都没有他们的在。
但她读过母亲留下的信,读过父亲留下的所有案卷和手札。
那些由鲜血和死亡构建的过往是真实的,罪责、污名、以身殉道。
她的母亲长埋地底,她的父亲至今躺在护城河的河底,七零八落。
她要如何弃之不顾?
仇恨于她而言太过浅薄,这不足以形容她内心磐石般的坚定和执着。
那不仅仅是“为父洗冤”的恨意,那是由仇恨之上生长出的更为远大的愿景。
她想要秉承父亲的志向,践行他的法则——“除暴洗冤护社稷、抽丝剥茧明案情”。
她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刑狱制度,她要制定新的游戏规则。
她要终止由冤狱而起的悲剧,让其他的孩子不要再重蹈她的覆辙。
这是她的理想抱负,也是她父亲的理想抱负。
它们是一体的,无法分割。
白玉京半仰起头,看向天边锋利的弯月,脑海中回响起那支江陵小调。
月芽儿弯弯,乌篷船里眠;
莲叶儿蓬蓬,天上星河转。
……
“你既做不到,我又如何能做到?”
“不一样的!”
顾北柠猛然提高了声调,她急切地转过身子,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劝解的理由。
“我背负的是杀父之仇,我父母因此而死,此事万无转圜余地。”
“但你不同,若你停下,若你不肯配合,仍然会有其他的途径,只是可能会慢一些,但你并非别无选择,你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顾北柠有些语无伦次地劝说着,眼泪不受控地涌入眼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在劝白玉京,还是在劝自己。
背着厚重的壳前行,并不是一件易事。
即便是在她对此早已习惯了的如今,她仍然会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她必须凝聚全副心神,反复推演,确保她所走的每一步都万无一失。
她所做的事,就像是在悬崖之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最糟糕的事,行路至半,无论是向前看,还是回头看,都只能看到蒸腾缭绕的雾气。
就像她手中的灯笼,只能照亮脚下的那块石砖。
事到如今,她已无法回头,但白玉京可以。
如果白玉京拒绝沿袭父辈的志向,那他便可以替当初的顾北柠,选择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一种她甚至无法设想的人生。
自由、平静,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算计人心,没有争夺和厮杀,没有提防和背叛。
没有那个厚厚的壳。
白玉京平静地看着她,眉眼中似有悲悯流动,他抬腕拭去顾北柠眼角溢出的泪水,温润的声线透出些许看破世事的冷漠。
“阿柠,是一样的,你清楚,这件事与仇恨无关。”
顾北柠垂下眼,眼睫轻颤。
是啊,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被父辈的志向和言行塑造的,这一点,永远无法更改。
早在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之中,父辈的意志便在潜移默化之中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
所以与血海深仇无关,只要它存在在那里,便会成为他们避无可避的牵绊。
被困在那里,或者搬起它继续往前走,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顾北柠有些丧气地回过身,茫然地向前走着。
她刚刚突然意识到,她在做和他们的父辈一样的事情。
她在试图用她的想法绑架白玉京的想法,她想让他替自己重新选择一次,想看看自己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当她在给予对方选择权的时候,便在无形中限制了他的选择。
是她错了。
……
这一夜,对很多人而言,都是分外难熬的一夜。
宗政跟盛则珩在焦灼地等待着明天的到来,他们迫切地需要看到计划生效,看到阿芙蓉一案的进展,如此一来,他们才有侥幸逃脱的可能。
白玉京躺在床榻上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
在短短的一天时间内,他的世界被打碎重组,那个崭新的世界建构薄如蝉翼,稍有不慎,便会有崩塌倾倒的可能。
所以他必须反复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所有的时间,捋顺这个世界中所有的横梁木椽,加固它们、打牢他们。
顾北柠干脆没有就寝,她站在桌案前,反复抄写着《心经》,不知疲倦。
她在那团迷雾之中看到了另外一条更加坚实的路,也是她未曾选择的路。
那条路离她太远,仿佛遥不可及;但又离她太近,仿佛触手可得。
所以她的信念开始动摇,她将对白玉京的不忍转嫁到了自己身上。
她开始疑惑,自己当初强迫那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拼命成长进阶,是不是做错了。
人们永远无法验证当初的另外一个选择,而这个“无法验证”包含了太多的可能性,成为了无数人的心魔。
顾北柠一声不吭地练着字,她将身体绷紧到极限,将自我撕扯到极致。
直到那条路在她眼前崩塌殆尽。
悬崖之上走钢丝,最忌分心走神。
她要的,是破釜沉舟、不留退路,所以她必须亲手塑造出其他的选择,然后亲手捏碎它。
这种接近残忍的训练,便是她过去十六年的人生。
只有这样,她才能最短的时间内,成长到可以付诸行动的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