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头七还魂
茶盏中尚有半杯温热的茶水,碧绿的茶汤混着苍翠的茶叶洒落,杯盖落到地上,砸在顾北柠脚下,四分五裂。
而茶杯,则狠狠砸在了顾北柠的额角。
沉闷的碰撞声之后,是茶杯摔到地上清脆的碎裂声,殷红的鲜血顺着鬓角滑落,伤口处泛起一片红肿。
在杜闵笙扔出茶杯的一瞬间,坐在隔壁的施闾便猛地吊住了一口气,他心惊胆战地盯着镜子,直到那个茶杯真的砸破了“绛云仙子”的头。
至于云旗,则同样心惊胆战地窥探着澹台衍表情的变化。
施闾不知那是易容之后的顾北柠,他的心惊胆战,仅仅是对于一切的暴力流血事件的下意识反应。
可云旗不同,他的心惊胆战,则是由于澹台衍的不可捉摸。
即便是仅仅出于师兄对师妹的爱护,顾北柠受伤的意外疏漏,也足以令这位六殿下动怒。
平静的眉眼间阴云密布,蓄势待发的狂风低声呜咽,草木低伏。
天地间一片凝滞,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
鲜血顺着脸侧滴落到衣衫之上,晕染出触目惊心的艳色。
顾北柠没有丝毫的闪躲。
没有皱眉、没有因疼痛而起的生理性泪水,没有喊痛。
她只是像之前那样,痴痴地看着杜闵笙。
好像她真的只是他所幻想出的虚幻假象。
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是幻觉和妄想,不具备疼痛和危险的感知力。
“九郎,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她站在原地,笑得凄凉,泪水溢出眼眶,干枯的沙漠之上生出柔软的花。
唯一鲜活的生机,却随时可能被烈日和风暴所抹杀。
哀之切之,怜之叹之。
“你若想杀我,便杀吧,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不是吗?”
杜闵笙僵立在那,双手死死攥住身后的桌子,借此来支撑疲软的身子。
在最初的恐慌和惧怕之后,他似乎已经在慢慢接受,眼前之人,便是早已死去的孟芷兰。
今天本就是她的头七,而民间向来有七日还魂的说法。
是冤死的孟芷兰回来报复他,或者是他由于过度思念,幻想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意象。
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关键在于,眼前之人,真的是他的芷兰。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抚摸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却在看到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时,愧疚地收回了手。
他又一次伤害了她。
“芷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去帮你找伤药,你等着,等着我。”
他转过身,急匆匆地向着门外走去,当手抵在门板上的时候,顾北柠叫住了他。
“九郎,你来。”
他恍恍惚惚地转过身,意外地发现,她额头的血迹竟然消失不见了。
没有鲜血,没有伤口。
他随即看向她的衣衫,原本被鲜血弄脏的位置也洁净如初。
这套衣服……
他痴痴地看着,凝滞的时间飞速倒流,这套衣服是孟芷兰死的那天所穿的那一套。
她坐在贵妃榻旁的案几边,手上拿着那杆云铜黄竹的烟枪,明灭的烛火在琉璃罩子下跳跃。
一如出事的那晚。
屋内熏香的气味愈发浓烈,昏昏沉沉的脑子涨得发疼,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阿芙蓉被灼烧之后,散发出甜腻的蜜糖味,那股气味引诱着杜闵笙,他咽了口口水,行尸走肉一般挪到贵妃榻旁。
所有的一切,都和那晚一模一样。
他靠在软枕上吸食阿芙蓉,孟芷兰拿着金质的烟针帮他戳弄烟膏。
然后呢?
他感到四肢百骸逐渐放松,所有的神经和肌肉都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浮云将他托起,如登极乐。
他拽过孟芷兰,将烟嘴递给她,想要带她一起享受此般人间难得的美事。
可她拒绝了。
她推开了烟枪,告诉他她不能。
阿芙蓉在将人的感观和愉悦放大到极致的同时,也会将人的理智尽数剥夺,
孟芷兰的拒绝,让他出离愤怒。
他好像动手打了她,他记不清了……回忆中好像隐约有她痛苦的惨叫声,可他记不清他究竟做了什么。
用烟枪抽打,还是直接给了她一个巴掌?
最后的最后,他好像挖出了一坨烟膏,想直接塞进她嘴中。
她好像在拼命地抗拒,她摇头、挣扎、求救,直到她不慎跌倒,后脑重重磕在了桌子的尖角上。
……
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乍响,类似于薄荷的清冽气味传来,杜闵笙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发现他手上正拿着一团烟膏,就像那晚。
而“孟芷兰”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冷眼相对。
“芷兰……我……”
“杜公子,你睁开眼仔细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杜闵笙晃了晃头,勉强将视线聚焦:“你不是芷兰,你是汀兰……”
“我当然不是孟芷兰,一个被你亲手杀死的亡魂,怎么可能愿意再多看你一眼。”
“杜闵笙,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不,我不是……”
他拼命向后缩着身子,额头布满冷汗,像一条不停弯曲蠕动的蛇。
“我愿意为芷兰偿命的,我不是故意隐瞒真相,只是我不能这样做,目前还不能……”
顾北柠冷眼看着他,看着他如何试图利用一个又一个借口来自我掩饰,如何将自己从施暴者包装成被逼无奈的受害者。
“一个是命如草芥的青楼女子,一个是身份显赫、前途无量的江南织造局统领之子,她竟然会天真地将成年人之间的暧昧拉扯误以为是爱情。”
“她大概也幻想过有被赎出绛云轩的那一日,与你恩爱绵长、比翼双飞,真是天真又可笑!”
“你住嘴,你住嘴!”
杜闵笙明显已被彻底激怒了,他大口喘着粗气,随手抓起手边的一切物件,便不管不顾地砸过去。
但刚刚被致幻药物激发出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他此刻虚弱无比,只能眼睁睁地任由那些瓶瓶罐罐落到他脚边。
“你懂什么,扶苇答应过我,只要我帮她这一次,她就会放过芷兰,就会允许我为她赎身,我明明都计划好了的,明明都计划好了的……”
说到后面,他埋头在臂弯间,低声啜泣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杜闵笙如此这般,倒好似真有几分深情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