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勾栏女子
澹台衍一直在默默关注着顾北柠的一举一动,他很好奇申远弗究竟教了她些什么。
因材施教,是申远弗的一大特色。
他教给澹台衍的,是帝王之术,是如何修身治国平天下;那顾北柠呢?他又为何教她尸体勘验之术?
顾北柠、顾淮邦、巫蛊案……这其中,是否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秋风乍起,雨势突转急遽,如针茅般急速坠落的雨水,被秋风斜斜地吹进茅亭内,打湿了顾北柠散在身后的三千青丝。
澹台衍接过闻溪手中的油纸伞,撑在顾北柠身后,隔绝了茅亭外的急风骤雨。
顾北柠有些愣忪地抬起头,微微抿了抿嘴角低声道谢:“多谢六殿下。”
“自家人,不必客气。”
“自家人?”
澹台衍的视线落在她粉嫩的耳廓上,雨滴凝结在细小的绒毛上,令他无端联想到他的猫,他见到负雪那天,它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可怜得紧。
“说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师兄。”
“你是说……”顾北柠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点突然有了解释的可能,“那师父他……”
“不知道去哪了,他老人家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受不得拘束。”
顾北柠了然地点点头,在转过身面对尸体时,轻轻松了口气。
她不习惯跟澹台衍接触,河楼上的万家灯火倒映在他眼中,却无法消弭他眼底的风雪,独属于上位者的漠然将他隔绝在人群之外,无法触碰。
还是尸体可爱些。
她低头查验尸体,发现死者左右两肩和手腕、脚腕处都有浅淡的青紫色的淤痕,像是被长期捆绑的痕迹。
但河水浸泡导致伤痕变浅,无法做出更加准确的判断。
“我需要一柄新的红油纸伞,以及白梅、酒糟、陈醋、葱、椒还有食盐,另外再准备一个炭盆。”
云旗动作很快,都不需要澹台衍另外吩咐,便麻利地准备好了一切物件。
白玉京凑上前看了两眼,开玩笑道:“又是葱又是盐,你这是准备做饭?”
“对呀,接风宴被打断,世子爷恐怕还饿着肚子吧,我从尸体上削两片肉下来,给您做烤肉吃,可好?”
顾北柠两眼弯弯,巧笑倩兮,笑得白玉京心底发毛。
他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割肉——烤肉——吃肉”等一连串动作,肠胃拧成一团,捂着嘴跑到临渔身边,吐得一塌糊涂。
“还是这么没用。”顾北柠低声嘟囔了一句,继续低头勘验尸体。
她将酒糟和醋浇敷在尸表疑似伤痕处,撑起油纸伞,借着炭火的火光隔伞观察。
“这样能看见什么?”澹台衍出声问道。
“能看到肉眼所不能及的东西,你来看,”顾北柠侧了侧身子,让出位置,“是不是很神奇。”
澹台衍俯下身子看去,在火光和红油纸伞的过滤下,体表之上的伤痕突然变得分明了,显出红色的瘀伤,像是周遭所有的光都聚焦到了伤痕之上,令伤痕之外的一切,黯然失色。
“这是什么道理?”
“死者生前如果有皮下出血,或者骨骼损伤,那么骨骼损伤处就会有血浸现象,至于为什么隔着红油纸伞能看得更清楚,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只知其所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那白梅和葱椒盐,是用来做什么的?”
“以防万一,像她身上其余这些伤痕,就算在红油纸伞下也看不分明,这就要用到白梅。”
她说着,便将白梅、葱、椒、盐、酒糟等东西,一同放入钵中,用杵细细研磨,做成了几张类似于面饼的东西,放到炭火上炙烤。
“星鸾,帮我多拿几张宣纸垫到死者身上。”
隔着宣纸,顾北柠将几张饼子分别放到了疑似伤痕处,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将饼子移开,身上的伤痕便显现了出来。
额头和面颊皆有挫伤,全身多处骨折,双臂外侧伤痕最为密集,应该是在遭受殴打时躲避所致。
“她死前遭受过捆绑和殴打,致命伤在后脑处,应该是重物击打所致,不得不说,死得很惨。”
白玉京吐了半晌,刚揉着肚子回来,就听到了顾北柠最后做出的结论。
“可是,”他接过清梨递过来的茶,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不是说她是青楼女子吗?能得罪什么人?难不成是恩客?”
“可如果是恩客杀人,青楼老鸨不可能不管不问,难不成是他们相互勾结,杀人灭口?可这也说不通,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杀死一个妓女?这不是自己坏自己的生意吗?”
白玉京一个人自言自语分析了半天,一抬头,却发现压根儿没有人搭理他。
澹台衍收了伞,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水,浮光锦的料子,滴雨不沾。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肚子饿,先吃饭吧,”顾北柠收好箱子,远远瞧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临渔,略略扬高了声音,“想吃鱼,松鼠桂鱼。”
临渔脑海中浮现出他第一眼发现尸体时的场景,花白的悬浮物,像是翻着肚子的死鱼。
早已空空如也的肠胃,再一次翻腾不休。
澹台衍带着顾北柠往望江楼走去,松鼠桂鱼,是望江楼的拿手菜。
外面雨势渐歇,连绵的雨幕退去,那层笼罩天地的纱幔被撕开,周遭朦胧的景色变得清晰起来。
一艘乌蓬船驶过江面,有人孤身立于船头,不顾潇潇细雨,纵情吹奏长箫。
金陵风物,果然不同凡响。
澹台衍不紧不慢地引着路,突然开口问道:“就这么记仇?”
临渔在画舫上那番话,着实有失体统。
有顾北柠一个女儿家在场,临渔贸然提起那个话题,即便是无心,也在无形中透露着对顾北柠的不尊重。
若足够尊重,便会斟酌言语,思量得失。
“我只是不喜欢他提起河楼的语气,青楼女子又如何?委身于人又如何?不过是为了在世间谋一份生计罢了,谁又比谁高贵?”
“可人们普遍认为,出卖肉体,是最下贱的营生。”
“文人墨客、贩夫走卒,这世上有人靠才学挣钱,有人靠力气挣钱,有人靠肉体挣钱,明明都是为了几两碎银奔波,却偏要自己分一个三六九等,岂不可笑?”
“依你之言,委身勾栏,出卖色相,并无不妥?”
他们从沿岸的河楼前经过,镂空的墙壁内放置了蜡烛,营造出如梦如幻的仙人之境,有身姿袅娜的妓女站在门前招徕客人,笑容在她们嘴角凝结,远不及眼底。
勾栏女子,便是那任人挑选的玩物,荣辱前程都掌握在恩客手中。
她们这辈子,根本由不得自己。
“六殿下,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您被驱逐离京,幽禁金陵,大概没有比您更惨的皇子了,可对您而言最惨的境地,却依然是无数人可望不可及的黄粱美梦。”
“您可以住进琅嬛苑,衣食住行皆有侍从随侍,您可以培植自己的羽翼,等待反戈一击的那一天;可她们呢,她们没有任何可以与命运讨价还价的筹码。”
澹台衍放慢了脚步,落在她身后,这世间的风雨向她身上倾斜,在道路两侧如白昼般明亮的灯山的映照下,细密的雨水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浅淡的光圈。
他从未听过这般见解,来自于社会底层的、对一切穷苦百姓抱持着普遍共情的见解。
她经历过、目睹过,所以她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