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人形鱼鳔
贺停云被突然点名,视线的焦点一下子转移到了他身上。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先前是有所怀疑,你预言了李玉芬的死,还有二次开棺那晚,你所说的\\u0027死亡只是信号\\u0027。”
“没错,我清楚师父的性子,他既要插手江陵灾情,就一定会将一切安排妥当,玉芬姨的死属于误打误撞,若不是她,也一定会有别人。”
李槐三人以死殉道,想用桐庐官员集体自杀的噱头,吸引贺停云的注意,就此决定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后续走向。
而申远弗,最擅因势利导。
若非李玉芬恰恰挑在这个裉节上自杀,申远弗大概也会从牢中挑一个死囚,伪装成自杀,用来引导贺停云的调查方向。
起初,贺停云只是有所怀疑,直到申远弗为荆州税关一事找上门,一番高屋建瓴、鞭辟入里的言论,使他确信,荆州一事,必有申远弗师徒二人的参与。
“照这么说,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白玉京冷哼一声,面露不快。
贺停云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跟六殿下之间……不也没告诉我吗?”
白玉京心中咯噔一下,局势瞬间颠倒,自恃占理的世子爷突然失去了生气的立场,心头弥漫的委屈倏尔散去。
他挥了挥袖子以掩饰内心的不自在,诡辩道:“既如此,那就算扯平了。”
“怎么就扯平了,一码归一码,陆先生这件事,是申老和北柠瞒你,可不是我瞒你,而你,可是实打实地向我隐瞒了六殿下的存在。”
“我……”白玉京嚣张的气焰顿熄,他瞥了两眼周围的天色,转移话题道,“时辰不早了,都还要赶路呢,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到驿站了。”
贺停云看破不说破,倒也没有死揪着这点不放,他直视着白玉京的眼睛,意有所指道:“这次就先放过你,我等你回燕京跟我解释。”
说完,翻身上马,与在座各位一一告别,骏马长鸣,扬长而去。
白玉京望着沿路扬起的扬尘,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像贺停云这种轻易不动怒的人一旦较起真来,他可受不住。
先把人哄走,其余事日后再说,等到他从金陵回京,说不定贺停云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陆先生,时辰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先行告辞了。”
“一路顺风,若见到申老,烦请替我问句好。”
“一定,告辞。”
……
世子爷这一路,依然不改奢靡招摇的习性,沿路官员无不尽心接待,却又担心如荆州官员一般,被世子爷借机摸清底细、抓住把柄。
得益于荆州一案震惊朝野的浩大声势,白玉京在官员中得了个“玉面判官”的名声,于百姓是玉面佛心,于官员却是雷霆修罗手段。
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这位性情乖张又无比龟毛的世子爷身边,多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顾北柠依然瘦弱得惹人怜惜,但在星鸾和清梨悉心地养护下,气色已经好了不少,像是数九寒冬大雪覆盖下的碧绿苇草,脆弱之中多了几分茂盛的生命力。
等白玉京的车驾不紧不慢地驶入金陵城时,金陵城中已有了几分独属于初冬的料峭寒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细密的雨丝连缀成雨幕,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南方的冬季,冷空气中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粘附到衣服上,渗入骨髓,三分寒意变作七分。
顾北柠扶着星鸾的手下了马车,琼琚色的襦裙半臂外,搭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
披风上用扶光色丝线钩织出攒心梅花的纹样,与头上的双鬟望仙髻相得益彰,金丝花簪挽成宝相花的模样,簪在了发髻中央。
不得不说,星鸾的眼光很好。
“琅嬛福地,传说中天帝藏书的地方,取这个名字,倒是稀奇。”
“六殿下搬至金陵后,就住在这里,走吧,我带你进去。”
顾北柠望着飞檐之上雕刻出的瑞兽麒麟,琉璃瓦在冷冽的雨幕下折射出眩目的色彩。
一名被放逐的皇子,不住在皇家府邸接受看管,却住在秦淮河畔的赏景园子中,逍遥自在。
倒真是,有意思。
……
接风宴设在秦淮河上的一艘画舫内,夜已深,连绵的雨势愈发急促,却丝毫不妨碍金陵城纸醉金迷的夜生活。
秦淮河畔燃起灯山,一盏又一盏造型精巧的花灯沿河而下,岸边的亭台楼阁之中,绵绵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裴夙作陪,爱凑热闹的临渔,也从算命铺子跑回来占了一个席位。
至于申远弗,则再一次不知去向。
“臣白玉京,参见六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顾北柠第一次见到白玉京如此郑重其事地行三跪九叩大礼,没有以表兄弟相称,而是以君臣。
“不必多礼,入座吧。”
白玉京这才起身入席,像是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一般,恢复了先前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我仰慕金陵风物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这才哪到哪,”临渔拎起酒壶,清亮的酒液四溅,酒香飘溢,“这金陵城中最绝的,当属这秦淮河两岸的河楼。”
“何为河楼?”白玉京来了兴致,微微向前探着身子,跃跃欲试。
临渔眼中笑意加深,透着两分不怀好意:“世子爷有所不知,天下美色十分,金陵独占九分,云香鬓影,迎来送往,我这般解释,世子爷可懂?”
白玉京薄薄的脸皮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碍于顾北柠在场,临渔不好说得过于清楚,但他依然听懂了这话中的言外之意——所谓河楼,便是青楼妓院。
白玉京不过十八岁,清荣长公主又一向家教森严,莫说青楼妓院,就连乐坊,他也不曾去过。
而临渔,最爱逗弄白玉京和闻溪这种纯情的毛头小子。
“这秦淮河畔的河楼,大大小小几十座,最出名的,当属绛云轩,这绛云轩中有一位绛云仙子,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
“绛云仙子?这座河楼以她命名?”
这是顾北柠今晚第一次开口说话,她没有因为河楼这种引人遐想的风月场所而心生避讳,眉眼间坦然而纯粹,不见半分尴尬。
澹台衍看向她,意味不明。
“非也,所谓绛云仙子只是一个名头,是绛云轩头牌的统一称呼,今日是她,明日也可能是别人,至于她姓甚名谁,”临渔仰头灌下一杯酒,唏嘘不已,“无人在意。”
正说着,画舫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
已经喝到半醉的临渔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打起卷帘,眯着眼看向吵闹的来源。
“这是闹什么呢?”
只见一个漂在河面上的庞然巨物,正顺着不断上涨的河水,急速地向下游而来。
“哐当”一声,那个不知来历的庞然巨物,撞上了画舫。
临渔撑着栏杆,探出身子向河面望去,只见一个惨白浮肿的人形漂浮物,正横在画舫船头。
如同一个巨大的鱼鳔。
而这个“鱼鳔”上,还有一对几乎要掉出眼眶的眼珠子。